注定无法一笔勾销的约定

金奎莉又一次在书法课上睡着了。宣纸上尚未干透的墨染黑了她的半边脸,老师叫她起来罚站时全班同学哄堂大笑,大家都在看她,包括她的死对头魏青南。

下了书法课,她去洗手间洗脸,还没走几步就被人伸出的一只脚绊倒,还好有好心的路人扶住了她:“同学,走路要当心呀。”她刚要道谢就看清了好心人的脸,感激之情骤减大半:“是你呀,魏青南。”

他看着她,说道:“金奎莉,你上课又睡着了,我会告诉你妈妈的。”

“我妈给了你什么好处?”

“怎么?你要支付双倍好处来收买我吗?”

说起来,魏青南起初在金奎莉的眼里是个沉默寡言的男生。他们高一时同班了整整一学年,交流不超过五句话,是高二时报了同一个书法兴趣班才相熟起来。说是相熟,严谨地说是彼此的父母更熟悉一些。有一次书法课结束,金奎莉的母亲没空来接她,只好将她拜托给魏青南的母亲。魏青南的母亲开着一辆底盘很高的越野车,金奎莉上车时险些摔倒。她感觉很尴尬,更尴尬的是她听到同样坐在后座的魏青南笑了。

金奎莉不爽起来,心想:这有什么好笑的?这个人同理心好差。

一次体育课,金奎莉被分到和魏青南一起对打羽毛球。几局过后,他在等她捡球的空隙还不忘挖苦她:“我一时分不清到底是你在打羽毛球还是羽毛球在打你。”

金奎莉回忆魏青南说的那句话,“我会告诉你妈妈的”。她在家里大气都不敢出一下,生怕母亲得知她上书法课打瞌睡后大发雷霆。

她担忧得出门上学时都忘了打理自己最在意的发型,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就出了门。金奎莉通常走路去学校。她家和魏青南家离得不远,所以经常能在路上看见他。

她其实一点都不想在路上看见魏青南。天气转凉了,刺骨的寒风阵阵,把她的发型吹得更乱了。再反观骑着山地自行车上学的魏青南,那真是要多拉风有多拉风,衬得徒步上学的她更加狼狈了。

结果下一秒,骑着山地自行车的魏青南就从她的后方驶来了,经过她时还伸手拍了一下她的脑袋。可在魏青南看来,他分明是很温柔地抚过她的头顶。他收回手后还下意识地将山地自行车的脚踏板踩得更快了,怕骑慢一些被金奎莉追上,那样不仅给了她兴师问罪的机会,还会让她看见自己微微发烫的耳尖。

金奎莉诚惶诚恐了几天,决定在书法课上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她一旦对某件事认真起来,就会有种不服输的劲头,不允许有人比她做得更好,特别是这个“有人”是魏青南。

魏青南从小就练书法,加上有天赋,每次的作业都会被教书法的长胡子老师夸赞。而金奎莉连夜苦练书法,却收效甚微。她觉得,书法上的审美是很私人化的,没准长胡子老师就喜欢魏青南的这种风格,她决定偷偷研究他的风格。

金奎莉发现魏青南的书法作业会收进文件夹里,放在学校课桌的桌肚里。所以有次放学晚,她等同学们都走后,默默来到了魏青南的座位。她很幸运,一下子就找到了。

很快,魏青南就发现自己的文件夹不见了,他以为是自己不小心落在了什么地方,还让广播站帮他播报了一则寻物启事。金奎莉良心不安起来,装作是在哪里捡到的,在课间的时候把文件夹还给了魏青南。他果不其然又露出了那种让她发毛的笑容。她恼羞成怒,下意识地摸了摸鼻尖:“你爱信不信,而且你知足吧,我能捡到还给你已经是万幸了。”

“我也没说不信呀。”他晃了晃文件夹,“那你没有打开乱看吧?”

“我是这种人?”她抛下这句话就心虚地转过身,事实上她不仅看了,还看得相当仔细,就连魏青南上课无聊时在宣纸上画下的人物简笔画,她都看得异常仔细。不得不说,他画得实在很烂,他把她画得丑也就算了,还在这个人物简笔画的旁边写了两个大字:好蠢。

她好想骂人。

可能是努力真的奏效了,也可能是魏青南的文件夹没白拿,待到下一次书法课,长胡子老师点评完大家的作业还着重点了金奎莉的名。

金奎莉的座位和魏青南挨得很近,她拿着他的作业还没来得及发表观点,就听见他在一旁说:“你可别对我的作业表现出不屑,不然谁知道是不是又要偷我的文件夹回去偷偷看。”

“谁偷了?”她嘴硬。

“你知不知道你说谎时会下意识地摸鼻尖?”

她自知理亏地向他道歉:“对不起,偷你的文件夹是我不对。”

“挺没诚意的。”

“那你准备怎么办?”

“等我想好再说。”

结果,一直到高二学年的书法课程结束,魏青南都没想好。高三开学之后,金奎莉没有再报书法班。没了这个纽带,魏青南感觉自己和金奎莉都变得生疏了。于是他没事就会来找她的碴儿,还要提醒她:“你还欠我一个有诚意的道歉呢。”

“你这人未免太斤斤计较。”

“我一向小肚鸡肠,你第一天知道?”

高三上学期快要结束的一个午后,坐在窗边的金奎莉把单词书盖在脸上挡阳光,正背到单词“twinkle”,魏青南突然出现,拿开了她的单词本,阳光瞬间刺得她睁不开眼。

“金奎莉,你背什么呢?”

她微微眯起眼睛,对上了一双含笑的眼睛:“twinkle,闪耀、明亮。”他的确有着一双闪耀、明亮的眼睛,叫人难以忘却。他说:“我想好了,不管你以后考上哪一所大学,你得记得请我吃饭,这样的话我就勉强和你一笔勾销。”

金奎莉当初答应得那样爽快,可考上大学后,她不是忙着参加社团活动,就是处理学生会的各项事宜,别说请魏青南吃饭了,就是聊天他也得排队。作为“债主”的魏青南敢怒不敢言,等她忙完手头的事,一学期都过去大半了。她非常抱歉,在微信里说不仅要请他吃饭,还要带他去爬山。

他表面云淡风轻,回了句“这是你应该做的”,实则连夜把衣柜翻了个底朝天,搭配了五六套衣服。

他和金奎莉的学校离得不远,坐高铁只需要一小时。他已经想好和她见面该摆怎样的姿势和表情,可最后一个也没用上,因为他们一见面,她就拉着他去了学校的机房。她的计算机作业第二天就要截止了,她这天必须得做完。

魏青南自然免不了讽刺她,但谁让她是金奎莉呢,他还是帮她完成了作业。等金奎莉把作业写完,天都黑了,魏青南不咸不淡地点评:“还得是你,明天的作业,今天才想起来要做。”

见他一脸不爽,金奎莉选择对他使用糖衣炮弹:“我太感动了,没有你我该怎么办呀?魏青南,你实在是太乐于助人了。”“那倒也不至于,我的品德还没有伟大到乐于助人的程度。”他随后自认十分深情地说道,“因为是你,我才愿意等到现在的。”可惜金奎莉一点儿都没领会到他的意思:“的确。我还欠你一顿饭呢,你要是不等我,那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赖掉了。”

不过,金奎莉很快就展现了她的诚信。她带他去学校附近的美食街觅食,第二天还起大早和他一起去爬山。

上山的路很难,他爬到山顶时脸都绿了,坚决要坐缆车下山。他们和一对夫妇坐同一个缆车包厢。缆车在空中穿梭时,半空中的景色美丽异常,金奎莉拜托那对夫妇为她和魏青南拍合照。魏青南在心里评价,为他们拍照的那位女士有一双慧眼,因为她说的是:“女孩子往男朋友的方向再挨近一些。”

金奎莉解释:“阿姨,我们并没有在交往。魏青南,你快解释几句呀……”

不等她再说下去,魏青南已经凑近她,伸手揽过她的肩膀。这是他很早就想要做的事。他露出狡猾的笑:“照吧,我们都准备好了。”

真是可恶的魏青南。金奎莉一点都没准备好就照了,因此她在那张合照里显得十分呆滞。照了一张很难看的照片,她的心情很糟糕。

“当初是你欠我一顿饭,现在又变成了我欠你一张好看的照片。”魏青南无奈地摊手,“我们注定无法一笔勾销,没准注定要相欠一辈子。”

“谁想和你相欠一辈子?”

“那你现在别生气了。”他的语气软了下来,“我们下次再来好不好?”

金奎莉很意外魏青南会为此向她道歉,毕竟他一向是“我可以惹所有人,但惹我者死”的作风。

也许是他真的良心发现,这之后的他变得非常友善。他没有再说讽刺的话,更多的是夸赞她。他记住了她随口说过的话,知道她想吃肯德基的联名套餐,还给她点了外卖。有一次他和室友去外地旅游,返程前特意给她买了许多当地特产。

她在微信里调侃:“魏青南,你简直是大变活人。你现在对我这么好,我都要以为你在追我了。”魏青南回复:“你好迟钝。”她微微一愣。

“你才发现我在追你吗?”他问。

少年时,魏青南还学不会如何正确地喜欢一个人,甚至搞不明白那些复杂、矛盾的心意。他一看到她和别人相谈甚欢就会烦躁,仅仅是因为和她相谈甚欢的不是自己。他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喜欢金奎莉。他只知道一见到金奎莉就会超出想象的开心,但是他真的好怕让她看出他的开心,所以只能用讽刺的言语来伪装自己。不得不说,他的伪装太成功了,这导致金奎莉一时无法消化他这句话。

“你是在开玩笑吗?”

“没有,我很认真。”

“那我要失眠了。”

当天晚上的金奎莉真的失眠了。她回忆起高中时期的魏青南。毫无疑问,他总能让她抓狂,但也有让她感到暖心的时刻。她想起最后冲刺高考的时候,自己常常生出“考不上算了”的念头,是魏青南以各种方式挑衅她:“金奎莉,你的排名又后退了,你以前在书法课上想要打败我的劲头呢?”

高考前最后一次模考结束,金奎莉差点被数学试卷难到泪洒考场。放学回家的路上,骑着山地自行车的魏青南又一次从后方驶来,他停在她的正前方,很不自在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字条,冷酷而又傲慢地说:“你回家再看。”

那张字条上写的是魏青南最喜欢的一句话,来自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I could bebounded in a nut shell and count myself aking of infinite space。金奎莉,即使我被关在果壳里,我也可以称自己为无限空间之王。我相信你也是。

也许少年时期喜欢的意义就在于此,它并不执着于在一起,只是希望在你迷茫、彷徨、不知所措的时候,还记得曾有一个人比你自己还相信你会是无限空间之王,那么这份喜欢便有了价值和意义。

魏青南后来反思了一下,突然和金奎莉表明自己要追她的确会吓到她,所以他还特别声明:“你可以拒绝我,直到你发现我这个人还不错。”

金奎莉不可思议道:“你还能说出这样的话?”

“你在看不起谁呢?”

“你呀。怎么样?很不爽吧?”她扬眉吐气道,“我以前被你讽刺的时候,心情也是这样的。你还记得以前你在宣纸上骂过我蠢吗?”

“那都多久之前的事了。”

“那又怎样?我就要记一辈子。”

“你真可爱。”

“现在夸我已经没用了!伤害已经造成了!”

“好吧。对不起,你想让我怎么道歉?”

她想了想,说道:“那就惩罚你和我去爬山,给我拍一张特别好看的照片。”

“那这次还可以和你合照吗?”

“看我的心情吧。”

“那可以牵手吗?”

“你别得寸进尺呀!”

此时窗外春和景明,她听到他在电话那头笑:“好吧,反正我们还有无数个明天。”

反正我不介意把一生的春光都浪费在你身上。

(摘自《花火》2024 年4 月A 刊,本刊有删节,八方留白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