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失门牙的我,十一年没有大笑过

同事整理了上周办活动拍的照片,把有我出镜的都挑出来,调侃道:“你什么时候都笑得很灿烂。”我凑过去一看,每张照片上的我都龇个大牙,灿烂是真灿烂,丑也是真丑。

事实上,我在镜头前开怀大笑,是近一年来才有的事。我在12 岁到23 岁的十一年间,没有留下一张露出牙齿的照片。

10 岁那年,一次普通的逃生演习,我跟着大部队往前跑,突然一阵天旋地转——我重重摔在了地上。我爬起来,准备跟上同学们的步伐,突然一股大力狠狠撞上我的背,我被重重拍在地上,脑门和水泥地来了个亲密接触。我趴在地上,蒙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有人砸在我身上。忽然,我瞥见地上有个白色的小东西,嘴里也不太对劲,伸手一摸,两颗门牙都从中间断开了。

父母得到消息后,赶到学校带着我火速前往医院。妈妈问医生能不能把牙齿重新接上,医生斩钉截铁地说:“接不了。做根管治疗吧,把牙根保住,等到18 岁牙齿发育成熟后,再在真牙的基础上做烤瓷牙套。”

当晚睡前,我照常拿起牙刷端起漱口杯,牙刷触碰到牙齿怪异的感觉让我抬头去看镜子里的自己。我怎么也没想到,下一次重新看见牙齿完整的我,是十年后。

生活没有任何改变,好像我摔断了牙只是件小事,该上学上学,该和朋友玩就和朋友玩,朋友不可能因为这种事跟我疏远。直到上了初中,我遇到的第一个同桌是个男生。我笑着向他打招呼,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突然说:“你牙齿不能去补一下吗?”我认真地解释:“医生说18 岁以后才能补。”他说:“那你跟我说话的时候把嘴挡住,你的牙太丑了,我不想看。”

当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回想起白天发生的事,后知后觉感到难过。尽管这两年,常有亲戚在我面前念叨:“小女孩这么小就毁容了,找对象可怎么办?”通常我妈会生气地反驳:“怎么说话的?什么毁容?小孩18 岁就能补上了。”转头对我说:“别听他们瞎说,你没毁容。”

是的,我没毁容,我还是个漂亮的小姑娘,每当听到亲戚们的“哀叹”,我都在内心鄙视他们想得太多。可如今,过去听到的每一声“毁容了”与同桌的“太丑了”汇聚在一起,逐渐成了我负担不了的重量。

同桌联合了一众“好兄弟”偷我的凳子,趁我上厕所的工夫在我课本上乱涂乱画,路过我的时候齐声喊“丑八怪”,然后爆发出此起彼伏的大笑声。

我不是没反抗过。我去找班主任,班主任说:“但凡你把心思用在学习上,也不至于倒数。”我向妈妈求助,她说:“你去买点同桌喜欢的东西,跟他道个歉,他就不会针对你了。”可我觉得,我没错,凭什么要我道歉?

偶尔,我甚至会羡慕新闻里被肉体上霸凌的人,如果我也被打了,是不是就能挺直了腰杆告诉不当回事的大人们:“我被霸凌了!救救我!”

“丑八怪”这个词贯穿了我的整个初中时代。我从未觉得自己丑得不能看,也没有一次刻意抬手挡住嘴,但日复一日的“丑八怪”还是不可避免地对我造成了影响。我和别人说话时会尽可能控制嘴唇开合的幅度,稍微低下头让门牙的位置不那么显眼。

终于,高中毕业那年的暑假,我满18 岁了,我迫不及待地求妈妈带我去修补门牙,准备去大学开启新生活。但医生检查完之后摇了摇头,告诉我一个噩耗,我虽然成年了,牙齿却没有发育到成年人的水平,只能再等等。

在大学里,我像其他女孩一样买漂亮的小裙子,和朋友拼单买五颜六色的化妆品,在每一次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准备出门的时候,心里一个声音就会响起:就你长得这样子,还打扮自己呢,不嫌丑。我站在门口纠结半天,最终回去把脸上的妆容默默卸掉。

朋友在学校对面的美妆店买了双人彩妆套餐,邀请我一起去体验。专业化妆师的水平真的很高,镜子里的人漂亮得不可思议,我反复变换角度欣赏自己的美貌,不由自主地笑了。化妆师皱着眉看我,突然说:“不要笑,你只能当冷美人,一旦露出牙齿就太丑了。”

化妆师的话给了我当头一棒,我彻底没有了在牙齿补好前臭美的心思。

20 周岁生日过后,我再次前往医院。医生检查完又一次皱起眉:“你的牙齿还是没发育好,不过,你都20 了,牙齿不大可能再发育,就这样做吧。”

很快, 我做了根管治疗, 等待两周, 再去切除一部分牙龈,又过一周拆线,拆线完再等一周……从七月到来年一月,我的门牙从半截到磨成小小的两块,再到装上临时牙套,最后终于换上烤瓷牙套。

我期待了足足十年,咧开嘴,终于看见两排整齐的牙齿。可是,我的生活并没有因此发生想象中的变化。面对镜头,我仍然会本能地抿起嘴唇,定格出一个不露齿的微笑。

我尝试面对镜子练习露出八颗牙齿的标准微笑,却总觉得不对劲,怎么看怎么奇怪。

大学毕业,我选择考编,很顺利地进了面试,家里为我报了六天六夜的面试集训。

面试培训班上,老师点评道:“我注意到一个问题,你为什么笑起来从不露牙齿?”我不想回答,老师看出了我的抗拒,体贴地跳过了这个话题。

集训的第三天晚上,连续三天的高强度训练,大家都累了,老师提出做个游戏放松放松,轮流发言说点什么,生活、爱好、烦恼,只要能表达当下的想法就可以。轮到自己时,我本想敷衍过去,但或许是连续三天和这些人在一起相处积攒出来了信任。我看着老师鼓励的眼神,最终直面了先前逃避的问题。

我讲初中毕业之后仍经常“光顾”我噩梦的同桌,讲初中班主任,讲化妆师,讲我的父母。我怨恨他们所有人,更怨恨自己的懦弱。摔断牙齿是我的错吗?丑是我能决定的吗?为什么父母没有成为我的后盾?为什么“太丑了”“不要笑”一次次回响在我耳边?为什么我不能坚强一点,为什么要如此在意外界的声音?

说着说着,我从抽泣变成号啕大哭。会议室里鸦雀无声,等我安静下来,老师说:“你的首要目标就是学会怎么笑。”

第二天,老师把手机架起来,摄像头对准我。她的方法说来也简单,说笑话、挠痒痒,想办法让我笑,再从录像中截取我笑得最自然的样子给我看。晚上,她给我看照片,我和其他学员还有老师打打闹闹,每个人都笑得生机勃勃。

也许是长久憋在心底的情感终于有了发泄的口子,也许是自己不再找“来日方长”的借口,发自内心想改变,也许是与外界隔离的集训生活给了我安全感。结课的那晚,老师提出大家一起合个影。他们把我簇拥在中间,比出剪刀手,每个人都在灿烂地笑着,包括我。

考编成功后,我突然想拍一套自我10 岁后再也没拍过的写真。摄影师拍了几张,提醒我:“小姑娘不要笑得太夸张,含蓄点。”放在过去,我一定会疯狂内耗,但现在我想说:“我就喜欢笑,再丑也是我。”

时至今日,时不时还是有人让我不要笑得满嘴牙都露出来。但我不听,我就要笑,与过去不敢笑的自己彻底告别。正如汪曾祺在《夏天》中写道:“栀子花粗粗大大,又香得掸都掸不开,于是为文雅人不取,以为品格不高。栀子花说:‘我就是要这样香,香得痛痛快快,你们管得着吗?’”

(摘自“三联生活周刊”微信公众号,本刊有删节,八方留白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