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曾经在仓鼠养殖场工作过,那段日子,是我人生中最灰暗的时段。
那时我没工作,浑浑噩噩度日,偶然在招聘网站上看到一家仓鼠养殖场招工人,为了糊口,便前去应聘。这家仓鼠养殖场在城区边缘,由几座巨大的平房组成,一进院子,一股仓鼠特有的气息扑面而来,非常刺鼻。老板得知我有动物园工作的经验,立即决定让我管理这家养殖场。
这家仓鼠养殖场条件很简陋,仓鼠们没有笼子,一只只仓鼠都住在深蓝色的塑料水桶里。水桶内铺满了锯末,发出恶臭,浓厚的血腥味冲击着我。
仓鼠们吃得很简单,是由谷子、玉米粒和一些轻微发霉的劣质杂粮混合而成的鼠粮。健壮的仓鼠能卖几块钱,而那些病弱的仓鼠都会被老板抛弃,没办法,几块钱的东西,没人会在乎它们的感受。
一天早上,我刚走进仓鼠养殖场,看了看即将出货的一群幼鼠。突然发现它们好像围着什么东西,正在撕咬着。我赶走了小仓鼠,小心翼翼地把手探进去。只见锯末上有一只瘦弱的金色布丁仓鼠,嘴里冒着鲜血,四个爪子都已经被吃掉了,残根处还在不停地抖动。肚子上被咬开了好几个大口子,我甚至能从伤口看到它正在抽动的内脏。我轻轻抓起它,它的后脖子处也被撕开了皮毛,露出了不小的伤口。
它没什么痛苦的表情,也没有尖叫,只是呆呆地望着房顶,不停地用那断根的四肢尝试扒自己的嘴,可是它已经没有爪子了,看起来很呆滞。我轻轻捧起它,走出了幼鼠群。
死,可以,但不能死在这儿。虽然它只值三元钱,但被活活吃掉不是一个好选择。可惜仓鼠不会说话,否则我一定会问问它想何去何从。
二
我拿出一个小笼子,在里面铺满一层厚厚的木屑,抓起一个陶瓷窝,把这只仓鼠放进了窝里,让它自己安安静静地断气就好。临走时我看了它一眼,它还在抽搐,四肢和嘴咕嘟咕嘟冒着血泡,我替它擦了擦嘴巴。愿你下辈子永不见光明,栖身于黑暗,黑夜才是你们仓鼠的归宿。
我把它放进去后,就去干活了,它已经不可能活下去,我也不想打扰它。
晚上八点,我干完所有活儿,想起那只或许已经死掉的仓鼠,打算去把它埋掉,却惊讶地发现它在窝里趴着,并没有死。突然,仓鼠挣扎着向外蠕动,脸部开始扭曲,翻动颊囊(仓鼠的两个腮帮子,储存食物用的),把粮食都吐了出来。我有些难受,有些仓鼠临死前会吐出颊囊里的食物。这是要死了吧。
仓鼠吐的粮食越来越多,突然,它开始用自己已经断根的残肢扒拉粮食,让我有点不解。它不停地试着抓粮食,失败了几次后,直接把脑袋插在粮食上,开始大口地吞食咀嚼,嘴边还没完全干涸的血迹随着粮食一点一点被吞入肚中。透过它腹部伤口的薄膜,我甚至能看到它的内脏在蠕动。
那一刻,我震惊了,它居然在进食!这就是野兽,哪怕断了四肢,流出内脏,也在努力向活着前进。
仓鼠自己都没放弃,我也要试试看!我脱下大衣,把笼子包起来带回了家。到家后,我第一时间拿出针线,给它缝合。仓鼠这种动物,麻药的剂量太难掌握,医生都很难把控,更别说我一个外行了,可是这大晚上的,我又能找谁给仓鼠缝针呢?
我拿起仓鼠,一点一点缝合它肚子上的伤口,仓鼠一声没叫,只有针线穿过皮肉的时候,才略微挣扎几下。我不知道为什么,难道它不知道疼吗?缝合时,我似乎能看到内脏和暗红色的嫩肉在抽搐,可它就是一动不动。缝合后背伤口时,它终于开始惨叫。我不敢松手,只能加快手速草草缝好。它的四处断肢,被我包裹了起来,每两天换一次药。如果长期包裹,可能会发炎溃烂。
仓鼠的体温很凉,摸起来有点刺手。为了让它暖和点,我直接把它放在我的肚皮上,钻进了被子里,我想用这种愚蠢的方式救它。其实它是失血过多导致的失温,加热又有什么用呢?躺在被窝里,我一只手轻轻搭在它身上,黑暗中,仓鼠开始用小舌头舔我,恍惚中,我睡去了。
第二天早上,我发现仓鼠身体暖和了不少,但依然十分虚弱。我带它来到了本地一家最好的宠物医院。女医生给仓鼠仔细检查了一番,又拍了很小的片,然后告诉我,它肺部有严重的水肿,很难活下去。女医生这么一说我才反应过来,它的确经常张着嘴,仿佛上不来气的样子,偶尔还会咳嗽几声。我问怎么办,她告诉我,只能给仓鼠吸氧,吃点利尿消水肿的药,不过存活率极低。我问能不能手术,女医生说不能,不是仓鼠不能手术,而是他们没有这个医术。
三
我带着仓鼠回家,决定给它起名为“钢铁鼠”,它是一只意志刚强的仓鼠。当晚,我依旧带着钢铁鼠一起睡觉,就放在肚皮上,为了防止被子压到它,我拿出一个小筐,里面铺上厚木屑,让钢铁鼠躺在筐里好好休息。可我很快发现,钢铁鼠不肯平趴,一趴下就吱吱惨叫,必须让身体呈一个立着的形态,脑袋角度高于腹部那样趴在食盆上,才能喘上气来。
我开始动手,用家里的木板做了一个小窝,这个小窝大约有60 度的角度,旁边还有护栏,可以让钢铁鼠趴在上面。我在外面包了一层小毛巾,防止太硬它趴着不舒服。
当晚,我怕钢铁鼠自己在筐里憋死,就把小窝放在我肚子附近,用手把住小窝,让钢铁鼠整个趴在我身上。从此以后,我练成了一项绝活,睡觉时,手可以把着一样东西,直到天亮,手还保持原样。
第二天,我又买了吸氧器,让钢铁鼠吸一点氧。钢铁鼠现在吃的都是些偏软的食物,比如,我用虾肉、牛肉、蔬菜、粗粮混合在一起蒸的小饼。它虽然喘不上气,但食欲旺盛无比,吃得奇多,顶得上两只普通仓鼠的食量。
钢铁鼠似乎有所好转,明显能上来气了,我和女医生都很开心,以为它会好起来。可没想到,好转只是个假象,我们又拍了片,发现它肺部的阴影越来越大。渐渐地,我特制的小窝已经不能满足钢铁鼠的需求,它必须身体直直地立着才能喘得上气。钢铁鼠经常吱吱惨叫,即使给它吸氧也无济于事。
我不知该怎么办。我开始琢磨着,要不要给钢铁鼠安乐死,它这样太痛苦了,不仅折磨它自己,也是在折磨我。那段日子,我每天的睡眠时间不超过四小时,还要干体力活,再这么撑下去,我也会废掉。
我拿着笼子,准备去医院给钢铁鼠打一针,可到了门口,我又退缩了。最后,我还是决定努力救它,死亡还是存活,就看它自己了。
之后的日子里,我天天带着一个小笼子,哪怕吃饭、上厕所,都带着它,钢铁鼠就趴在我特制的小窝上,时不时咳嗽干呕几下。我天天给钢铁鼠按摩、吸氧、吃药,有时它排泄困难,我会用湿棉球帮它把排泄物刺激出来。渐渐地,我发现钢铁鼠好像呼吸不再困难了,甚至自己趴在那里也能睡得很好。
一个月后,钢铁鼠奇迹般痊愈了!我至今仍不明白,它如何突然就好了。它的身体比最初还要强壮,只不过身上的疤痕依旧显眼,背后那块皮毛由于受损严重,长得很稀疏。
钢铁鼠虽然四肢全无,但依旧可以依靠几条断肢和身体快速蠕动。虽然比健康仓鼠慢一点,但已经很好了,它活了下来。看着钢铁鼠在跑轮上悠来悠去,我很开心,鼠生如此已经够了。
那一刻,我明白了,生命的意义在于坚持,长久的痛苦最后变成了生的希望。我很幸运能遇到钢铁鼠,它让我明白了黑暗的尽头也许就是光明,更让我明白了生命的意义。从那以后,我很少沮丧,每当我遇到困难时,脑海中都会浮现出钢铁鼠疯狂进食的那一幕,也是从那日开始,我相信希望。
(摘自《我曾是一名饲养员:流浪东北的日与夜》,上海人民出版社,本刊有删节,原标题为“仓鼠养殖场”,朱星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