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先生在《谈艺录》中曾说过:“唐诗多以丰神情韵擅长,宋诗多以筋骨思理见胜。”就总体特色而言,唐诗重情趣,宋诗重理趣。特别是盛唐诗歌,充盈着一种青春活力和激情想象,即便是享乐、颓丧、忧郁、悲伤,也仍然弥漫和律动着一种青春的气息。著名诗人林庚先生将这种气息称为“少年精神,盛唐气象”。
唐代诗人大都喜欢用热烈的情感来感受生活,把热烈的情感写到诗中。诸如:“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王维),“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李白),“一生大笑能几回,斗酒相逢须醉倒”(岑参),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唐诗,特别是盛唐诗歌中充满激动人心的激情和感发人心的力量,读了让人振奋、心神荡漾。下面从三个方面谈谈唐诗中所体现的人文精神。
温馨的平等友善精神
我们知道,从生命的意义上讲,人都是平等的。唐代诗人在人际交往中能够树立平等理念,不分地位高低,出身贵贱,一律真诚相待,平等相交,洋溢着友善温馨的气息。
如诗仙李白晚年在安徽马鞍山时,皖南有泾川豪士汪伦特别喜欢李白,遂致信诡称:“先生好游乎?此地有十里桃花;先生好饮乎?此地有万家酒店。”李白一见有美景美酒便欣然前往。到了一看,山村很小,遂不解发问。汪伦乃笑告曰:“‘桃花’者,潭水名也,并无桃花;‘万家’者,店主人姓‘万’也,并无万家酒店。”李白闻之开怀大笑,款留数日,离别时汪伦亲自送行。李白感其美意,写了著名七绝《赠汪伦》。
又如诗人兼画家王维,多才多艺,在盛唐诗人中享有盛誉。但他与普普通通的诗人也都能友好交往。王维《送元二使安西》诗中的元二,就是一个不知名的诗人。只知他姓元,排行老二,连什么名字都湮没无闻,但这首诗却是唐人送别诗中最有名的一首。
王维还有一首《送沈子福归江东》诗,所送沈子福也是一位籍籍无名的诗人:
杨柳渡头行客稀,罟师荡桨向临圻。
惟有相思似春色,江南江北送君归。
诗人将自己对朋友的相思之情明喻为春色:春色无边,则对你的相思之情无边;春色无处不在,则相思之情无处不在;你走到江南也好江北也好,都置身于浓浓的春色之中,那包围着你的浓浓的春色,就是我的相思之情在时时刻刻地陪伴着你。何等温馨,何等热烈!
唐代诗人相互之间能心心相印,命运与共。人之相知,莫过于知心;知心莫过于命运相通,惺惺相惜,比如,李白与杜甫。公元744 年,44岁的李白失意地离开长安来到洛阳,遇见了33 岁的杜甫,两个人一见如故,携手漫游,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杜甫描写与李白一起游玩的美好时光是:“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分别后,李白写过两首诗怀念杜甫,其中有句曰:“思君若汶水,浩荡寄南征。”杜甫更是感情深厚,写了十五六首诗歌怀念李白。特别是李白因“从璘”案入狱后,杜甫写下《不见》诗:
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
敏捷诗千首,飘零酒一杯。
诗人向世人表明,对于“皆欲杀”的朋友,自己却独独怜惜其才华和人品,坦荡地表达对朋友蒙冤的深切同情。
高昂的进取精神
当时的社会氛围鼓励人们有所作为,通过立边功求取封侯,出将入相,时代激发了读书人投笔从戎的热情和尚武精神。正如李贺的《南园》诗写道: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此诗抒发的就是唐代诗人的这种不愿久事笔砚之中,渴望到边疆去施展才干的豪情和心态。
唐人边塞诗十分发达,着力抒发诗人们一往无前的豪迈气概和高昂乐观的进取精神,具有为强大国力所激发起来的民族自豪感和自信心。如杨炯的“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高适的“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王维的“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谁不知道到边疆打仗的艰苦呢,但好男儿为了国家,纵然是战死沙场,化成白骨,那白骨也是香的。为国捐躯,纵死不辞,何等豪情!
在其他题材的盛唐诗歌中,也同样充满了激情。如李白的《行路难》中曰:“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杜甫的《画鹰》中曰:“何当击凡鸟,毛血洒平芜。”李颀的《送陈章甫》中曰:“腹中贮书一万卷,不肯低头在草莽。”这些诗句都展示了诗人的自信和力量,让人激情涌动,昂扬奋发。
崇高的利他主义精神
古代志士仁人的最高理想,就是修齐治平,奉献自我,造福社会。受传统儒家思想的影响,读书人历来具有“达则兼善天下”的报国济世情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成了从古到今一代代知识分子精神里的优秀基因。
唐代诗人中,杜甫被尊为“诗圣”,圣在哪里?圣就圣在他总是从自己的不幸想到天下人民的不幸;越是想到他人的不幸,越是忘记了自己的不幸。杜甫晚年在成都草堂写下《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开头写道:
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
他提笔就写茅屋被秋风刮破的情景,很有冲击力,给人一种极度紧张的身临其境的感觉。接下来写狂风之后又下起了大雨,诗人的屋子到处漏雨,一家人通宵难眠,写自家人所遭遇的痛苦和不幸。最后一段写诗人在痛苦不眠之夜所产生的宏伟的理想和美好的愿望: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如果能有广厦千万间,庇护着天下穷苦的人,生活都能够非常的欢乐温暖,那该多么好啊!诗人从自己眼前的不幸遭遇,联想到天下人民的不幸,从而产生了一种甘愿为天下人民的不幸,而牺牲自己的伟大情怀。“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什么时候眼前能高耸起广厦千万间,让天下的人都住进去,我一个人受冻,哪怕是冻死了也心甘情愿。全诗在此高潮中戛然而止,给人一种强烈的心灵震撼。这是一种多么伟大的利他主义精神,一种为了他人而甘愿牺牲自己的崇高胸怀!
这里我们将杜甫的诗和白居易的《新制布裘》诗作一个比较。白居易前期继承了杜甫忧国忧民、关心民生疾苦的优良传统,创作了《新乐府》《秦中吟》等共六十首诗,表达“惟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的愿望。
有一年,白居易夫人给他新做了一件布裘,诗人穿在身上很暖和,于是写了《新制布裘》,前面说这件布裘怎么好、怎么暖和,最后说:“丈夫贵兼济,岂独善一身。”这是化用《孟子》中的名言“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接下来说:“安得万里裘,盖裹周四垠。稳暖皆如我,天下无寒人!”如果能找一个万里大的裘衣,把四面八方都盖裹起来,人们都像我一样暖暖和和,普天下就没有饥寒交迫的人了。白居易也很了不起,但宋人黄彻在《䂬溪诗话》中说:白居易是“推身利以利人”,不及杜甫“宁苦身以利人”。白居易说我暖和了,推己及人,希望天下人跟我一样暖和;杜甫说只要天下人全暖和了,只有我一个人冻死了我也心甘情愿。我们称杜甫为诗圣,圣就圣在“宁苦身以利人”。
(摘自《博览群书》2024 年第2 期,本刊有删节,佟毅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