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自闭症孩子的博物日记

有人问达拉,你对自然的爱是如何开始的? 17岁的自闭症少年诚实且腼腆地说:“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我花大量时间在户外游荡,享受穿梭在树叶中的自由;我在大自然中做的很多事情,大人要是听了,都能心脏病发作。”

2004 年,达拉·麦卡努蒂出生于北爱尔兰。“达拉”在爱尔兰语中是“橡树”的意思,似乎冥冥之中注定了他与自然的缘分。达拉一家人,除了父亲,都患有自闭症。5 岁时,达拉几乎不和任何人说话。他厌恶现代都市,各种无用而烦扰的噪声耗尽他大半精力,令他思绪混乱,甚至焦虑到无法做好一件小事,比如,在很热的房间也不记得脱掉外套。

唯有在自然里,达拉才感到轻松愉快。他研究动物粪便,将不知名的虫子捧在手心观察,在山顶上、草丛里酣睡。在自然中,一切都更容易理解和抓住,达拉甚至不需要刻意关注什么,他的大脑可以同时接收和处理很多信息。花香、鸟啼、山风、足印,那是他感知世界的方式。

北爱尔兰邓恩郡是一个美丽的地方,被高山、森林、大海环抱着。每天清晨,达拉沿着海边去上学,蒙恩山脉在身后护送着他。达拉喜欢清晨的山林,云和雾仿佛要将人吞噬,他也许会迷路,但最后总能找到方向。家对面的森林公园,达拉熟悉它的每一寸土壤。当他想逃离纷杂混乱的世界,那里是个好去处,疫情封锁这几年尤甚。达拉最爱冬天,寒冷的空气中仿佛蕴藏着巨大能量,将一切洗去铅华,回归本质,引人思考。

曾有老师告诉达拉的父母,达拉根本无法完成一段阅读理解的功课,更不用说写一段文字。但其实,达拉喜欢阅读,也读了很多书。北爱尔兰边境有“小狗”和“大狗”两座山丘,关于它们,达拉既对“那是邪恶女巫将费奥纳勇士团领袖的两只巨犬施咒所变”的传说津津乐道,又为“山上砂岩比周围石灰岩坚实,在冰川侵蚀过程中得以‘存活’下来”的科学解读深深着迷。他读《伊利亚特》,读《黑暗正在升起》,读谢默斯·希尼的诗集《一个博物学家的死亡》。看到无家可归的野生黄嘴天鹅,他想到的是李尔王的四个孩子。自然已经被人造世界逼到了角落。他为此痛心,想做些什么。

“希望我们能翻译树的语言,倾听它们的声音,知晓它们的故事,它们承载着数量惊人的生命,在这个强有力的庞然大物的上下和内外,栖息着成千上万的物种。我相信树和我们一样,或者说它们激发了人性中更好的一面,如果我们人类之间的联系能像这棵橡树与它的生态系统之间的联系一样就好了。”

2020 年,达拉的书出版。《一位年轻博物学家的日记》获了很多奖,包括温莱特奖——英国自然与旅行写作最高奖。人们开始给他冠以许多头衔,称他为某种领袖。然而达拉心情复杂,他只是做了他想做、该做的。他希望更多人投身保护环境的行动,而不是说两句赞美的空话,然后继续为花园杀毒、安装塑料或金属的防鸟尖刺、砍掉树木赶走白尾鹞以建造更多农场耕地。“我认为现在人们和自然的关系是扭曲的。如果我们保护自然,只是因为它当下面临‘某些危机’,那么当它不再面临危机时,会发生什么?我们会怎么做?我们会停止保护吗?当我们停止保护时,危机是否会再次降临?”

起初,达拉只是在网上写一些博客日记,呼吁大家关注自然。他写麻雀啄食苔藓,写野生紫罗兰绽放,写因为一摊蛙卵而暴露的青蛙巢穴。有人说,他的文字像诗,宣告着他对大自然每一粒泥土、每一寸空气的热烈的爱。那些寻常的场景中,他关注的对象永远是各种自然的生命:欧绒鸭、狗舌草、孔雀蛱蝶、灰雁……他从兔子脚印的深浅,联想到兔子也拥有迥异的性格。他为鸟类编号、追踪、记录,做这样的工作一整天,乐此不疲。

他曾将一片寒鸦羽毛送给朋友。他在林间捡到了它。朋友的母亲将其一把扔掉,说它“可怕”“脏”。“人们似乎只喜欢从远处欣赏自然:樱花或秋叶在它们所属的树上是美丽的,但当它们全都湿漉漉地、枯萎地落在地上、草坪上或学校操场上时,就不那么美丽了。蜗牛是令人厌恶的东西,狐狸是祸害,獾是危险的。所有这些奇怪的念头像蜘蛛网一样缠绕着我,直到我被吞没。”

自闭症给予达拉看待世界的独特视角和方式。他被同学霸凌过,也为踩死一只蟋蟀而崩溃。在大自然中,那些糟糕的情绪得以中和、消散,换以更成熟且强大的信念与勇气。自然,是一切生命的根。当台风过去,倒在马路边的大树露出蜷缩成团的树根,达拉知道,不是风吹倒了树,是城市的沥青和混凝土无情地割据了它的生存空间。他蹲下身,抚摸着树皮,轻声向树道歉,不知此时自己在代表谁。

(摘自《少年新知》,稻荷前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