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卡车20多岁了,车漆脱落,车身满是锈迹。按照国家标准,它本应在8 年前就被回收、销毁。
李晴把它运到了北京,装饰好,在中央美术学院展览,作为她的毕业作品。关于这辆卡车,她记得父亲曾说,“你就是靠它读的大学”。
旧卡车以前没有名字,它运煤、运水,和村里30多辆卡车一起,灰头土脸着。今年5 月,它有了名字,叫《被黑簇拥的蓝》。车斗里贴上马赛克瓷砖,装满水,水倒映着天的蓝。
“‘黑’是煤炭,‘蓝’是建立在‘黑’之上的美好明天。”李晴在村里废弃的煤矿完成了她的作品。她在中央美院实验艺术与科技艺术学院读书。在毕业前夕,她想致敬父亲,也期待父母能更理解她的专业。
李晴和卡车同岁。她记得小时候,父亲在老家煤矿运煤,回家时洗完脸、衣服,水都是脏的。靠拉一吨吨煤,父亲在市区买了房,供李晴读书。
她还有两个姐姐,一家五口常挤在卡车的驾驶室里。后来,煤矿关了,父亲给缺水的村子拉水、送水,收入支撑女儿学艺术的费用。“如果没有这辆卡车,就没有我的今天。”李晴说。
她爬到车斗里,透过驾驶舱后的玻璃,拍下父亲开车的场景,玻璃上积攒的灰尘,是她为父亲艰辛的工作找到的注脚。在设计卡车阶段,李晴还想过,在车斗里放上煤、家庭的旧物、照片,种上庄稼,或者搭建梯子,表达父亲和卡车支撑她走到今天的意思。
最终,她和老师一起定下了方案,卡车斗改成泳池的模样,戴上黄色安全帽、脸上涂黑的煤矿工人泡在水里,对着镜头比“耶”,露出白花花的啤酒肚,时不时发出笑声。
李晴的家乡牵牛镇村位于阳泉郊区,阳泉是全国最大的无烟煤生产加工基地之一。1996年,父亲李建堂成为一名运煤工人,靠拉煤,一年能挣几千元,属于“中等偏上水平”。在李晴的记忆里,家对面煤矿的烟囱总飘着烟。煤尘四处飞扬,人的鼻涕都是黑的。衣服洗完晾晒,风一刮,粘上一层煤灰。后来她到北京上大学,跟同学讨论当代艺术,四处看展览,感到一种巨大的“落差”,“阳泉只有一个展览馆,大街上的年轻人也很少”。
在李晴的记忆中,父母一直很节俭,什么都舍不得扔。“他们已经习惯了吃苦,身体和思想都停留在那个时代。”但父母却把女儿托举到了艺术的世界。小时候,李晴喜欢动漫,立志当一个画家,母亲便给女儿报了培训班。上课时,听老师说考上中央美术学院就能当画家,李晴又想走艺术特长生的路。
“特长生花费大。”父亲起初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决定支持女儿。“孩子愿意干的事是珍贵的事。孩子高兴,我也高兴。孩子不高兴,我心里也难受。”他说。
为了支持女儿学艺术,父亲更卖力地工作。李晴回忆,父亲那时早上五六点就开着卡车出去拉水,到晚上才回来。但李晴第一年高考文化课没过线,她想复读,亲人都觉得风险大,只有父亲支持她,“只要付出就有回报,她愿意的事就好说”。
第二次,李晴没让父亲失望。她考上了中央美术学院。
父母贷款3 万多元交上了女儿的学费。知道父母不易,李晴在学校很努力,她带着作品走进上海、北京的艺术展,获得过十几项荣誉和奖金。她给父母买了两部新手机,剩下的钱用于毕业创作、还贷款。业余时间,她还在学校勤工俭学,骑着轮滑车给同学取快递,挣零用钱。
为李晴骄傲的同时,父亲其实不太了解女儿的专业。听说女儿要把卡车车斗改造成泳池,他的第一反应是“胡闹”。但听到女儿说“不改装我就毕不了业”,又妥协了。
虽然不明白这么改造的意义,但他能感觉到,女儿在做一件了不起的事。李晴记得,改造过程中,有个村民站在自家房顶上,看到这一幕,问李建堂“在干啥”?父亲自豪地说:“我这辆车要去北京了!”
改造完成后,李晴邀请当矿工的表哥和他的同事进入“泳池”玩耍,表达一种“回馈”的意思。她希望自己的作品,“为我的父亲和家乡做一点事情”。
令她印象深刻的是,作品展出后,有人评论:“为什么这些煤矿工人的身体这么白?”“他们就觉得矿工应该黑不溜秋,其实他们(工作时)不接触太阳,相比其他工人还要白一点。”
看到网上的各种评论,父母“有点理解”女儿的专业了。
在中央美院今年的毕业展览中,实验艺术与科技艺术学院学生的作品共有40 多部,其中很多作品都引发人对自我探索、家庭教育的思考。但学院最终还是把一个一等奖名额给了这辆象征“过去”的旧卡车,另一个则给了探索未来人工智能的作品。
老师向李晴解释:“它引起了更多人共鸣和思考。马赛克的蓝色、安全帽的黄色,在一种社会洪流下,呈现出一种欢乐的基调,给人以力量。”老师还鼓励她,逐渐形成自己的创作语言,把家乡的人展现给更多的观众。
这也是李晴一直在思考的,“我生在乡村,有自己的特殊性”。学校组织学生去村里调研,十几个人挤在一起打地铺,虫子多,也没有空调,很多同学受不了,但她觉得没什么。获得本校推荐免试研究生资格后,李晴选择了乡村美育和社会振兴的读研方向。“基于乡村去做艺术创作,赋予它们艺术价值。”这是她打算为父母和家乡做的下一件事。
(摘自“冰点周刊”微信公众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