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名编辑,我的邮箱里经常收到写父母的文章。有不少文章中的父母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妈妈温柔善良、勤劳节俭,父亲则是沉默寡言、坚韧如山。
我理解写作者的苦衷,多数人所受到的写作训练大多还是中小学时那些, 提笔踌躇时,模板会自动跳出来,于是你弱弱地想,那个,应该就是对的吧。
最典型的模板就是朱自清的《背影》。父亲叫作者“就在此地,不要走动”,他要去给作者买几个橘子,作者看着他的背影,眼泪流了下来。
背影往往比正面更能打动人,背影是被凝视的,正面是与你对望的;背影是静默的,正面是喧哗的;背影是弱的,正面是强的。所以很多人会百感交集地写父母的背影,反正自己的爸妈没去买橘子,就不算抄袭。
我们不能说第一个写“背影”的人是天才,第二个写“背影”的人是蠢材,但需要看看朱自清笔下的“背影”为什么更有质感。他先写当时他们家祸不单行,一片狼藉。他离开时父亲送他,但他并不怎么领情,看父亲所言所行哪里都不对。
可能每个人在成长期都有相似的体会,看父母样样都不如自己机智,作者写下这种微妙真切的体验,会融化掉读者的初始警惕,把读者带入自己的世界。
接着就是那句著名的“买橘子”,买橘子的老父亲的“背影”是什么样的呢?作者这样写:“他用两手攀着上面,两脚再向上缩;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倾,显出努力的样子。”
“肥胖”这个词用在这里真好,比“臃肿”和“清瘦”都更好。用“肥胖”形容一个人,点出那种世俗和笨拙的感觉,但就是这样一个世俗和笨拙的父亲,深爱着我。
朱自清说,我的眼泪很快地流下来。这个眼泪有被爱的感动,也有眼看曾经似乎无所不能的父亲变得如此虚弱的五味杂陈。
我们一直都模糊地知道父母正在老去,但总会有一个时刻,让我们特别清晰地感觉到父母的老去。他们是世间最爱我们的人, 朱自清的眼泪里,何尝没有一丝无法面对这庇护正日渐无力但还在勉力而为的茫然?
也有人会写父母的衰老,写他们“弯了腰驼了背白了发”。这些看上去很具体的词早已被符号化了,这些作者又用这些词把父母符号化了。
父母也是独立个体,是鲜活立体的人,这是写作者最该铭记的一条。我写过一篇关于我妈妈的文章,写我妈60 多岁时拿到驾照。这件事给我很大的震动,让我认识到我妈所拥有的诸多美好品质中,爱学习是特别闪亮的那一种:“她到亲戚家,会注意人家怎么收拾房间;跟人谈话,会想到吸收有效信息。她的勤奋不是‘头悬梁锥刺股’‘三更灯火五更鸡’的不眠不休,而是勇于拥抱人生的热情。”
我妈是一个与命运劈面相逢的人,却不曾被命运击倒。虽然她也常常感慨自己这一生无所作为,但是,在我看来,她这种活到老学到老、不惧任何困苦处境的精神,就是她的了不起之处——能首先救赎自己的人生。
这篇文章后来被多家报刊转载,还被选为某地中考阅读理解篇目。我自以为把这件事写明白了。有一次和一个编辑谈起我妈学车这件事,他建议我写一下,我把这篇文章转给他说,我已经写过了。他说,这不算。
他说, 早在你下笔之前,你就想好了要写一篇鼓舞人心的文章,你很容易找到支撑你论点的材料。但是,你有没有认真思考过你妈妈学车这件事的全部呢?
我想了五分钟,觉得可以重新写。之前的文章里我提到了“救赎”,但学习真的能让我妈获得救赎吗?拿学车这件事来说,学车是能让她获得某种掌控感,但她并不能掌控自己的生活,这项技能扩大她生活半径的同时,也让她更多地失去了自己的时间:她要接送小孙子上学,带行动不便的我爸去看病,到很远的地方去买菜。
在后来的这篇文章里,我写到一个细节:“有天傍晚,我妈把买回来的菜忘在车上了,我帮她去取。拿着钥匙,打开车门,后座上很凌乱,除了那包菜,还有小侄子的玩具,装着X 光片的塑料袋,轮椅的把手从后备箱里露出一角……我看了一会儿,觉得若是有画家,把这些东西都画下来,一定很有意思。”
一个女人学会开车,就会成为家里的专职司机,每个人都有事,就她自己的事不算事。在这个细节里,我看到我妈的大半生。
写父母,不是“为父母写篇文章”,而是一个梳理和懂得父母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最重要的就是丢弃模板,去感受自己的父母,感受他们如何过自己的人生。感情到了,技巧也就到了,勇敢地选那些微妙而又具有表现力的细节吧,这也是我们爱父母的一种方式。
(火箭熊摘自2024年6月20日《解放日报》,子昕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