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学会爱自己

“你们两个不要坐同桌了。从明天开始,段亦奇就搬到靠墙那一列,坐许舟舟旁边吧。”

刹那间,办公室里静谧无声。我低着头,一直用食指和拇指揉搓着校服裤子的口袋,试图缓解一丝对这决定的不安与忧虑。我知道,我又要开始独来独往的生活了。

从老师办公室出来,段亦奇从身后喊住了我:“温渺,我们还是朋友,对吗?”那一刻,校服裤子的口袋被我攥成一团,我转过身,按捺住内心逐渐升腾起的被朋友背叛的不满,笑得很勉强。

“我明白了,对不起。”说罢,段亦奇有些歉疚地转过身。这一次换成我望着段亦奇离开的背影。高高瘦瘦的男生走在前面,慢慢地,他周身的边界逐渐模糊,身形与连廊通道里有些刺目的白光重叠,最终消失在下一个转角。

下课铃响起,男生女生成群结队地拥出教室,嬉笑打闹着从我身边经过,但那些欢声笑语似乎将我隔绝,流动的风也在我身边停滞了,这感觉对我来说太过熟悉。

我从小就很讨厌那些需要组队的游戏。小学时,体育课自由活动,班里的同学总爱玩名为“凑数”的游戏——随机说出一个数字,所有人就要按数量去寻找伙伴抱在一起,落单的人会被淘汰。这个游戏可以说是我的噩梦,身边的人一窝蜂地各自聚成几组,只有我慌乱地看向周围笑着的同学们,却融不进任何一组,头顶仿佛有一盏聚光灯,照得我的孤独无处遁形。

从那以后,我对于需要组队的集体活动都很抗拒。英语课上大家互相寻找搭档练习自由对话时,我总是将头埋得很低,等所有人都开始练习,确认没有目光会落在自己身上以后,再一人分饰两角进行口语练习。

从幼儿园到小学,我都没有特别要好的朋友。那时的我从最开始对这种“校园社交规则”的不认同,到逐渐承认了自己的“怪异”,再到通过不断自责来抒发青春期独行的忧郁。每一个宁静的夜晚,我都会向自己发问:为什么别人能做到的,我却做不到?我开始发觉,我好像并不喜欢自己。

段亦奇是我初中阶段遇到的第一个朋友。我至今仍然记得初一那年的某一节数学课,当老师说“下面开始分组练习”时,他很自然地看向我,说道:“温渺,我们俩一组吧。”那个瞬间,好像那些自童年开始因“组队”而被迫停滞的关卡被一一攻破。终于,14岁的夏天,有人不觉得我怪异,将我从因孤独而自怨自艾的境地里拯救出来。

我控制不住地湿了眼眶,段亦奇见状惶恐道:“你还好吗,温渺?”从那天起,互为同桌的我和段亦奇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我们都爱玩一个叫《灵魂旅人》的游戏,段亦奇会在课间和我探讨怎样在充分利用空间的前提下搭建自己的摆渡船,我们也会互相交流自己已经成功“引渡”了多少个灵魂,又解锁了怎样的新成就。段亦奇的人缘很好,他在我身边时,同学们也开始自然地与我打招呼。我发现我好像可以慢慢融入集体了,在与前后桌交流时也不再畏惧做先开口的那个人。

“你觉不觉得他们两个‘怪怪’的?”“谁啊?温渺和段亦奇?”女生们不怀好意的笑声逐渐飘远,我默默地从厕所的隔间里走出来。洗手台流淌出冰凉的水,冷得我整个人抖了一下。我假装毫不在意,继续与段亦奇维持着同桌兼好友的关系。但当类似那次在洗手间无意听到的流言越来越多时,我开始变得很害怕,我怕段亦奇也在受此困扰,怕他不再愿意做我的朋友。

当我小心翼翼地把顾虑说出口时,没想到段亦奇坦坦荡荡地亮出自己的看法,“那你觉得我们之间有什么吗?仅仅因为我是男生,而你是女生,我们就不能走得太近?我觉得友谊是不分性别的,我们只是两个平等的个体。”

他的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我很惊喜我们的想法是一致的。但这样的平静最终在一次家长会后被打破。我赶在家长会散会前去教室取落下的数学练习册,却在门口无意间听到段亦奇的妈妈与班主任的对话:“张老师,我还是觉得男孩子和男孩子坐同桌更好。您看,温渺的成绩不太好,亦奇的排名这次也下降了一些。希望您能重新考虑一下座位的问题。”

就这样, 座位调动之后,我开始刻意回避段亦奇。其实我心里很清楚这一定不是他向妈妈提出来的,但我的心还是被刺痛了。一切都仿佛退回了原点,那个曾拯救我于泥泞的人,最终也被迫甩开了我的手。

换了新同桌以后,我的桌上还会时不时出现写着《灵魂旅人》攻略的便利贴、有彩色包装纸的糖果和线条小狗的表情包贴纸——段亦奇通过这种方式数次向我表达他的歉意,我却把它们都推进桌兜最深处的角落里。对于他的示好视而不见。我早该想到,我的拒绝会将段亦奇越推越远,将他推回本属于他的热闹人群里。

晚自习前,我躲在教学楼天台的一角,挣扎着把《灵魂旅人》最后的游戏任务做完。我的摆渡船上接引过好多灵魂,其中我最喜欢像孩子一样可爱的阿德尔叔叔,段亦奇最喜欢第一个灵魂鹿阿姨。小船上的房间越建越高,我告别了很多灵魂。最后,小船驶向了蜂鸣堡……对话框上写着“再见,我的朋友”,视野中远方的夕阳被泪水氤氲,晚风吹过,我吸了吸鼻子。

“恭喜通关,温渺。”段亦奇突然出现,并主动坐在我身旁,轻声道,“不要把情绪寄托在别人身上,人生中唯一的密友只会是自己。”

脑海中浮现出无数个课堂组队时刻我手足无措的画面,身边那些同学的面目像我曾“引渡”过的灵魂一样逐渐消散在海边。夕阳落在海面上,前方,瘦瘦高高的摆渡者段亦奇站在小船上向我伸出手:“也许我们以后会告别,但绝不是现在。”

段亦奇像我人生冒险游戏的引渡者一样, 我开始懂得:永远不该为了不落单就自卑地去依附他人。只有爱自己,别人才会被我吸引。

我终于与那个曾无措地站在聚光灯下孤零零的自己和解了。我从口袋里掏出一颗他送给我的彩色糖果递给他,“谢谢引渡者,这是你的通关指引奖励”。

(摘自《中学生·青春校园》2024年7月上,八方留白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