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抽象主义的熊

七年前,纪嘉时正读高二,她的成绩很好,但时间紧、压力大,她觉得自己每天都昏昏欲睡,恨不能头悬梁锥刺股。

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日上午,班主任走进教室时,身后跟着一位瘦高个子的男生。他叫何为,从外地转回原籍参加高考。何为自我介绍之后,班主任又补充说明了他的优异成绩和获过的奖项。纪嘉时看着讲台上笑容干净的男生,忽然有了一种排名将要顺延的危机感。女同桌碰了碰她的脚,小声说:“他好帅哦!”纪嘉时就又确认似的抬头看了他一眼,她不由得笑了,瞌睡虫也跟着跑走了一些。

很久很久之后,纪嘉时才意识到,那是她和何为的第一次对视。

那年的纪嘉时17 岁,短发,额头上隔三岔五就会冒几颗痘痘,每天套着肥大校服,穿着同款运动鞋——她拥有五双同款,方便换洗。

和纪嘉时熟悉起来之后,何为很快就发现了这件事,好奇问起时,她很实诚地回答:“因为同款方便,怕早起时睡眼蒙眬穿错了。”

说这话时,他们正走在放学路上,何为笑得险些蹲在地上,他说:“那你就不怕穿错了左右脚吗?”纪嘉时横他一眼:“我又不是两岁小孩,也不是傻子!”

春夜里,毛毛细雨濡湿了道路、泥土和建筑屋瓦,细细密密没有声响,而在温暖隐秘的地方,却有万物生长。

他们并不常常一起放学、一起说话,课桌也分隔在教室两侧。在一次又一次的周考和月考中,他们的名字常常排列在一起,不是你先就是我先。

纪嘉时总是睡不够,上下眼皮脱离大脑指挥,常在自习课上打架。何为一见她这副样子就笑。后来他跟她说:“我第一次看见你,你就在打瞌睡,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你抬头看着我笑,明媚得就像窗外的三月春光。”

那也是很久很久之后的事情了。青春啊,有时显得艰深诡谲,有时却又纯白透明。他们一起跋涉,度过了最艰辛的学习时光。

有一天,纪嘉时的同桌将一封信塞给她,请她转交何为。尽管心里有些刺刺毛毛的不舒服,纪嘉时还是照做了。

彼时他们正走在路灯下,四目相对的一瞬,他的诧异对应着她的无辜。后来何为将那叠纸塞回她手里,指了指她的鞋:“你明早当心穿错了左右脚。”

纪嘉时不解:“ 为什么?”何为乐了:“因为你才两岁,你是个小傻子!”

五年前,六月。南方的空气湿润燠热,高矮胖瘦的植物郁郁森森;北方的天空亮烈高远,柏油路、大理石都喷射着热力。纪嘉时与何为读着南北异地的大学。他们不是恋人,他们的联系不多。如同流星之光短暂交汇,青春里有过刹那心动,而他们默契地慌张退场。

有一天,有人在高中同学群里说:“老师刚做了个小手术,咱们放假时去看看她吧?”

纪嘉时没想到何为也会来,她看见他时,就微微愣怔地瞪大了眼睛,像是一秒回到了初见。何为笑着,心里寂静又喧嚣。

老师家里的沙发上,并排摆着好多布偶,姿态各异,有萌有乖有耍宝。老师说:“他们就像一群小孩子,看着他们,好像看见了你们当年的模样。”大家心里温暖又湿润,却都像真正的大人一样想要装作声色不动,纷纷拿着布偶向同伴逗趣:“这个像不像你?”

何为拿着一个穿着黄毛衣的小熊给纪嘉时看:“像你吗?”

纪嘉时吐槽:“胡说!你好好看看,哪里像?”

“好像确实不像。它的耳朵长在头顶,你的耳朵长在两边。你看它的眼睛多小,还没有眉毛。”何为认真地说着,“可我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你们有点像,大概是因为……可爱吧!”

全体哗然,心事在这一片沸腾里升华。感谢时光,让当年初初震颤的心弦仍可弹唱,甚至放肆弹唱,长长一个暑假,他们差不多每天都会见面,因此每一天都变得好短。

那是前所未有的无比美好的北方夏天。晴天也好、雨天也好,连乌云如盖的阴天也翻卷着大团的快乐和甜蜜,树木和花草的香气迎风而来,深深浅浅的色彩铺天盖地、纵横人间。

三年前,深秋。何为所在的城市树叶未落,桂花若有若无地飘香。纪嘉时身处北方,落叶金黄,一片拉扯着一片,在阳光里接连离枝,洋洋洒洒。两年异地,免不了矛盾出现。那么多的思念,也冲不开细碎日常里堆积起的盼望和失落、失望和倔强。

像温暖的春天和狂热的夏天之后,总要遇上或苍凉或湿冷的秋天。没有经过激烈争吵和冷战,他们分手了。带着对自己的期许,和对对方的惆怅与不舍。

何为问:“如果以后结束异地,我们还有没有可能重新开始?”纪嘉时回答:“不一定。”

是的,不一定。这一生似有定数,又似乎无定、无常。

后来他们各自毕业,忙于实习和工作。他们不再联系,却从未忽略对方在同学群里的消息。两三年间,何为换了一次工作,考取律师执照,从南方回到北方;纪嘉时考研上岸,从北方去往南方。他们是两个世界的候鸟,努力振自己的翅,却在对方的天空里错失。

半个月前,落了今冬的第一场雪。雪势不大,边落边化,下午太阳打眼闪现,空气里一片温凉潮湿,仿若春天。

何为渐渐成为律所里的骨干力量,他跟着他的师父工作,也顺便跟着师父学会了一点木工手艺。工作压力大或思考问题时,何为也会去那间放着刨啊、凿啊之类工具的工作室,久了也有做工粗糙但勉强成型的作品。有一天他心血来潮,录了一段做木工的视频发在社交网络上,居然点赞、转发者众。

一次两次三次,视频被纪嘉时看到了,她盯着他手里的那块木头看了好一会儿,忍不住笑了。隔着那么多的光阴,她终于打通了他的手机,竟也不觉得生疏,她问:“视频里,你在雕刻什么?”

他的语气平静而真诚,带着微微笑意:“一只熊。”

纪嘉时也笑了:“你确定?它哪里像熊?”

“你慢慢看,也许刻着刻着就像了。”

“才怪!也许一刀一刀地刻着,那块木头就没了……”

这也像我们的青春啊,时光一刀一刀地刻,清香原木就成型了一些,也飘飞、下坠了另一些。何为还真的刻成了一只熊,有些朴拙,有些……抽象,但还算看得出来是一只熊。

今冬的第二场雪,静悄悄地落在夜里,天亮时已经处处白奶油、处处棉花糖,踩上去有久违的“咯吱咯吱”的声音。

不知道是因为雪天适合想念,还是想念恰在雪天发酵至浓稠。何为拍了雪景,也给那只抽象主义的熊拍了照片,发给纪嘉时。他说:“那时候的她,好像总穿着同一双鞋。而我也只喜欢过她一个人,至今尤是。”他说:“我好想念她。”

半天时间过去,纪嘉时没有回复。何为既期待又忧伤,却也渐渐释然:真诚而勇敢地表达,得失不论,于愿足矣!

倒扣在桌上的手机“丁零”一声,何为一把抓起。

“手机昨晚忘充电了。”她说,“那只熊只能是我的,你不可以给别人。”

何为笑着答应:“你回来拿,还是我送过去?”她毫不客气:“看你诚意。”

窗外,阳光正好,屋檐雪化,水珠噼里啪啦地成串落下,像是春日将至。

(摘自《南风》2024年第2期,八方留白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