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孤独呢

有一些咒语是会随着时间破除的,比如,关于孤独。我想我一生中最孤独的时候,是读小学时。那时我爱读书,我的同学爱看电视剧,于是我和他们无法成为朋友。在那个年龄,我尚不知有“孤独”这个词存在,只是记得春天里紫藤花开了,蜜蜂嗡嗡地来,我站在角落里,而同学们的声音在远处。后来我看到朱湘的诗:

有风时白杨萧萧着,

无风时白杨萧萧着;

萧萧外更听不到什么。

野花悄悄地发了,

野花悄悄地谢了;

悄悄外园里更没什么。

我就会觉得,“我”的存在,和“白杨萧萧”的存在,是同一件事。要是不时时跑回那些角落里,我又怎么知道“我”在哪里呢?

但麻烦还是来了。开始有人告诉我这种状态叫作孤独。而且人们说,不要去读那么多的书,不要想那么多,不然你会越来越孤独。我去读古典文学,古典文学说,人因为孤独而美丽;我去听街谈巷议,街谈巷议说,孤独会使人走向疯癫和灭亡。这两种结局,我一个都不喜欢。最后一次有人建议我少读点书,是我22 岁,大学毕业之前。一个同学穿着她的粉色泡泡纱上衣,甜美地倚在窗前,说那样会比较可爱。当时我的心里充满了鄙夷和悲壮,心想如果只能在可爱和有脑子之间选一个的话,我还是选有脑子吧!

直到32 岁那年,我在学校走廊上被同事喊住,他对我欲言又止,看起来好像就要表白的样子。可他最后却问我:“你不会害怕曲高和寡吗?”

怎么会曲高和寡呢?

在漫长的研究生时代,我努力地看书,为了能听懂更多同学的发言和老师的讲座。有很多次,我与另一些可爱的人四目相对,遗憾自己不能立刻把握住他的话题,与他多聊一会儿。就这样,我经过费力的恶补,伪装,强不知以为知,积累了少许的知识和更多的友谊,并且不再幻想自己会成为那个优秀到没朋友的人。

站在22 岁的时间点上,我无法想象那是告别孤独前的最后一站。之后的十年里,因为干脆去做自己感兴趣的事,不再费力掩藏自己,那些与我可以一起读书、一起行路的人就从生活中浮现了出来,而他们又带来了无数新的话题。当年憋在日记本里无法对他人言说的一切,如今化为愉快的促膝长谈。回头想想那个小女孩,如果她当时决定藏起自己的好奇和梦想,是不是真的就能获得快乐?

在那些恐惧出发的夜里,我为自己编过一个故事:海边的小村庄里,有人想去爬珠穆朗玛峰,他等了一辈子,都没有等到另一个愿意同行的人。他的孙子也想去珠峰,一样找不到旅伴;但有一只鸭子愿意陪他去镇上,镇上有两匹马愿意陪他去县城,县城有三个皮匠正好想去国都,国都有一群商人要去日喀则;到了日喀则,他下车一看,满街都是准备攀登珠峰的人。怎么会孤独呢?你必须首先出发,然后才能遇见旅伴。

但依然会有孤独,并非理念之孤独,而是存在之孤独。不管你有多少朋友,有多么切近的理解,但当午夜梦回,想起那并未一起度过的少年时;当春雨弥江,你却不能转述在烟波深处看到的一切;当五月香樟花开的夜里,那种香味有人闻得到,有人闻不到;以及当我们谈起人生的尾端,不能知道会是谁将谁送入黑夜。这样的孤独,是伴随着我们对生命的觉知而来,除了死亡之外,无以消除。

我80 岁的奶奶,夜夜在楼上俯瞰城市的灯火,想起同辈的逝去,有时彻夜难眠。我知道,我将与她承受同样的孤独,却不来自知识的苦痛,而是来自人生的本然。

(摘自《谁能看见前面有梦可想》,中信出版社,胡凝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