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卢西奥来到中国的第一天就“被分手”了。
那天， 卢西奥风尘仆仆，从西班牙飞了十几小时，落地的时候正好是中国的小年夜，顾不上倒时差，就去找小梦。他魂牵梦绕了两个月，一想到马上就能见到她了，心里噼里啪啦地蹦着小火花，兴奋了一路。但他没想到，心里的小火花不等烧成火焰，就变成了灰，还是小梦亲手给扑灭的。
看到卢西奥，小梦惊慌失措：“谁是你女朋友？我没有叫你来啊！”“你别再来找我了，你快走吧！”直到被“拒绝”，卢西奥都没有机会告诉小梦，为了来见她，他申请了这里一所大学的学位课程，并且被录取了。他特地比开学时间早来了一个月，就是想给小梦一个惊喜。
脚步虚浮地走在马路上，卢西奥脑子里一直盘旋着刚才小梦的脸，明明和过去两个月聊天框里的照片是同一个人，可是为什么说出来的话好像失忆了？他们在网络上认识，一见如故，隔着时差强忍睡意也聊得难舍难分。难道这两个月都是假的吗？尽管不敢相信，但事实如此，他甚至不知道，小梦这个名字是不是真的。原来最惨的不是网恋奔现见光死，而是“被分手”都只是一厢情愿。
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卢西奥都想不通，小梦怎么会“假”得如此真实？直到后来因为工作接触到一些追星族，才突然理解了当年的小梦。卢西奥觉得，他应该只是小梦的二次元男友，是他“破次元壁”了。小梦根本没这个准备，所以把他从二次元和三次元的世界都删除了。
不管怎样，卢西奥的中国初恋以滑稽告终。年轻的卢西奥哭了一晚上，也因为年轻，哭完了他很快又高兴起来——开学以前还有一个月，足够他在中国逛荡一圈了。
等到开学见到那些刚来没几天的同学，卢西奥已经能像半个主人那样跟他们安利“留学生周游中国五大路线”了。我第一次见到卢西奥，就是在他绘声绘色的安利现场。
卢西奥很聪明，热情开朗，就像他家乡塞维利亚的阳光。他爱交朋友，但有时候也有困惑。明明说好“下次一起吃晚饭”，为什么真到约人时，对方好像总是没时间？明明已经生气了，为什么还说“没关系”？明明取得了很大成功，为什么却说“这不算什么”，好像自己没有努力过一样？
那时的卢西奥还不懂，“下次一起吃饭”只是客套；生气了还假装淡定，那是事情还没糟糕到要撕破脸的地步；面对成绩的谦虚是中国人刻进骨血的社交本能。
所以，在他遇到另一个心动女生刘雪娇的时候，这份心动还时时伴随着无措。
二
起初，卢西奥的作文本交上来简直成了雪娇“夸夸本”：“我的女朋友真可爱”“我的女朋友特别会打扮”。被问到女朋友叫什么名字时，他总会尽最大努力发出两个标准的音——XueJiao。班里的几个女生特别喜欢跟他开玩笑，叽叽喳喳学卢西奥陷入热恋的样子，学他认认真真满心柔软念着雪娇的名字。卢西奥被她们嘲笑也不生气，自己也跟着笑，在姑娘们的起哄中丢给她们又羞涩又骄傲的一瞥，仿佛在说，你们懂什么！
但没过几个月，卢西奥眼里的甜蜜指数和作文本里的“含娇量”就双双下降了。雪娇的确又美又娇，但脾气也是说来就来。两人一起出门，雪娇打扮得漂漂亮亮，小裙子、小靴子、小挎包精致美好，相得益彰，被卢西奥彩虹屁吹捧一番，好不开心。可她走了几步就耷拉下脸，说卢西奥没有主动给她拎包，是不是对她太不上心了。卢西奥心中大喊冤枉，他从来不知道不给女朋友拎包竟然是大罪一条，更何况，他还夸了那小包和她头上的发带遥相呼应，太好看了，就觉得包是雪娇一身配饰的一部分，哪里轮得到他拎呢！
在拎包这件小事上，卢西奥接受了教训：马上改正，她开心就好。可大事就没那么好改了。卢西奥有时候和同学们一起活动，雪娇知道有女同学参加就会不高兴。和卢西奥一块儿做小组作业的是个女孩，有一回两人为了赶作业，在图书馆坐了一天。雪娇疑心卢西奥对人家女孩有意思，卢西奥追着解释但她就是不听。卢西奥感到很无力。他对雪娇说：“你不相信我心里只有你的话，我们为什么要谈这个恋爱呢？我好累啊！”
雪娇瞪大了眼睛，她不愿相信，卢西奥竟没有像以前一样锲而不舍地哄她，直到哄好为止。不出所料，卢西奥又被甩了，连争取一下的机会都没有。因为很快，他和雪娇都毕业了，各奔东西，再也没有联系。
毕业以后，卢西奥在中国的一家度假酒店做活动策划。他脑子灵，点子多，性格也活泼，老板喜欢他，客人也喜欢他。几年下来，工作越来越顺手，生活也越来越适应，卢西奥觉得，自己应该是在中国浅浅扎了个根。
三
有一年，一家公司来卢西奥的酒店团建，卢西奥就这么认识了负责组织团建的女孩李心。后来互有好感，谈起恋爱似乎也没有太大意外。像所有“社畜”一样，上了几年班，少年的单纯青涩渐渐褪去，人就沉稳起来。卢西奥在雪娇身上的那种清澈、无畏、冒着傻气却偶有委屈的情感付出已经不见了。他很爱李心，就做一个李心希望的好男友。在中国干了这么多年迎来送往，他觉得自己已经足够了解中国姑娘在恋爱里的期待，绝不会再犯“不主动拎包”的低级错误。他现在不仅会主动拎包，还会泡红糖水，不仅随时报告行踪，尽量和女同事保持距离，甚至还会上交工资卡。
当然，李心也值得拥有这种模范男友。她把卢西奥当成人生中的宝贝，看他的优点满心欢喜，对他的小毛病也能包容。跟卢西奥去与同学聚会时，她把卢西奥捧得高高的，就连当初笑卢西奥恋爱脑的那些女同学，也和她成了好姐妹。有那么一些瞬间，卢西奥真的想过李心就是他的天长地久了。
事情是什么时候变化的，卢西奥也说不清楚。当他发现的时候，李心已经和他们初见时相去甚远。当然她对卢西奥的爱没有变，只是她越来越专注于他们两个人的小世界，为卢西奥考虑一切，对将来结婚、生孩子都有提前计划。为了不跟卢西奥异地，她还放弃了两次升职的机会。可李心曾经的目标是升总监、总经理，想再拿个博士学位，还要出本书。
卢西奥和李心分手那天下着大雨。他并不恐婚，也并不因为李心的付出想要逃离。他只是觉得，如果因为他们的关系让李心变得不再像她自己，那还是分开更好。李心痛苦万分，卢西奥也不比她好过。
李心走了，卢西奥退开一步，也突然惊觉自己的变化。那个中国女孩眼中的“模范男友”其实也不是他自己。他现在仍然相信，真正的爱侣，并不需要太多表面上的“规范”来确认那份爱，只要内心有一份信任就足够。
前阵子我碰到卢西奥，还感叹了下他跟李心分手真是很可惜，但他自己好像已经放下了。“不只是跟李心，跟雪娇也很可惜，是我那时太年轻，看不懂她们要的其实很相似，就是被关心、被认可、被尊重，只是她们要的方式和我熟悉的方式不一样，我学着用她们熟悉的方式去给她们，结果完全丢失了自己的方式。所以下一次，我会在我的方式和她的方式之间，找到一种平衡。”
“等等，她的方式？你有下一个了？”我问卢西奥。他回答：“也不算吧，只是刚见过几次面，目前感觉还不错。”“好吧，那祝你好运。”
（摘自《环球人物》2024 年第4 期，姜敏妮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