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贾府所有的成员里,贾母其实是最懂得欣赏各种美的一位。
自然之美
正如罗丹所说:“美是到处都有的。对于我们的眼睛,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既然世界自古以来就从来没有失去过色彩,那么,只要保有优雅的心灵和清明的眼睛,无论在什么年纪都能发现美,甚至创造美。对拥有优雅心灵的老人而言,看见春花时虽然不再痴迷,却更能超越花落的感伤而领受蓬勃的生机;同时也一样会雀跃地等待冬雪,感受晶莹剔透的纯洁与一尘不染的静谧。第三十九回就透过宝玉说道:
“老太太又喜欢下雨下雪的。不如咱们等下头场雪,请老太太赏雪岂不好?咱们雪下吟诗,也更有趣了。”
喜欢下雨下雪的老太太,确实真是不多见啊!尤其下雨下雪的美似乎是专属于诗人的,无论是张志和的“斜风细雨不须归”、杜牧的“多少楼台烟雨中”,还是柳宗元的“独钓寒江雪”、李商隐的“如何雪月交光夜”,雨和雪都因为诗人的笔触而留下幻梦般的画境,不再是造成不便的生活困扰。从这个角度来说,贾母简直拥有一颗不老的诗心,像个文艺少女一样对于周遭的美好无比敏感多情。
当第四十回她带领刘姥姥逛大观园时,一行人到达探春所居之秋爽斋,贾母说道:“后廊檐下的梧桐也好了,就只细些。”可见贾母连对少有人懂得欣赏的树形树姿,都别有一番眼光,比起欣赏春花更高一层。当然贾母更赏花爱花,因此当第五十回她瞒着凤姐,突如其来到了众人赏雪联句的芦雪庵,一进入室中,第一眼就先看到宝玉从妙玉栊翠庵求来的红梅花,立刻笑着赞美:“好俊梅花!你们也会乐,我来着了。”对于能够凑巧地躬逢其盛感到十分喜悦,显示出对红梅的欣赏完全不亚于少男少女们。
如此一来,对于一年中最美丽的月亮当然不会错过,第七十五回写时序来到中秋月圆时,贾母认为“赏月在山上最好”,因命往那山脊的大厅上去,众人随之到达凸碧山庄,举家团圆。山上视野开阔,中天皓月更可以精华尽现,朗照无边月色清光,这正是赏月的极致。
音乐之美
贾母所欣赏的美不只是大自然,更包括人为的艺术,尤其是音乐。
比如,第七十六回阖家于中秋赏月时,贾母见月至中天,比先越发精彩可爱,因说:“如此好月,不可不闻笛。”因命人将十番上女孩子传来。贾母道:“音乐多了,反失雅致,只用吹笛的远远地吹起来就够了。”
……只听那壁厢桂花树下,呜呜咽咽,悠悠扬扬,吹出笛声来。趁着这明月清风,天空地静,真令人烦心顿解,万虑齐除,都肃然危坐,默默相赏。听约两盏茶时, 方才止住, 大家称赞不已。……众人笑道:“实在可听。我们也想不到这样,须得老太太带领着,我们也得开些心胸。”
这里所表现的品位并非热闹恶俗之流,而是一种极简主义之下的纯净饱满,尤其在慢速的节奏下更让一缕笛音充分演绎,产生如泣如诉、如怨如慕的动人效果。不仅如此,贾母还懂得利用其他方式让音乐的美感收到加倍的效果,例如,第四十回,贾母命梨香院的女孩子们演习吹打,说“就铺排在藕香榭的水亭子上,借着水音更好听。回来咱们就在缀锦阁底下吃酒,又宽阔,又听的近”,众人都说好。第四十一回,“不一时,只听得箫管悠扬,笙笛并发。正值风清气爽之时,那乐声穿林度水而来,自然使人神怡心旷”,果真所言不虚。贾母当然不了解这是物理学上的“声学”原理所致,却从经验中学到了“借着水音更好听”的品位,使她懂得主动安排演奏场所,透过水音的清亮提升了音乐的审美效果,不愧为行家。
贾母的音乐素养是从小培养出来的,而且是在贵族世家有经济能力,也有钻研兴趣的环境下,对艺术精益求精的结果。其中财富固然是不可或缺的条件,但所谓的“富贵”,关键在于“贵”字,“贵”的精神涵养才能使富有不落入暴发户的浅俗喧哗,而能有一份优雅、精致、沉静所带来的脱俗,耐人寻味。
色彩之美
贾母高超的审美力,也同样体现在“又大方又素净”的居家布置上。第四十回写众人来到宝钗所住的蘅芜苑时,贾母对其中“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床上只吊着青纱帐幔,衾褥也十分朴素”的居家环境,摇头说:
“使不得。虽然他省事,倘或来一个亲戚,看着不像;二则年轻的姑娘们,房里这样素净,也忌讳。……有现成的东西,为什么不摆?若很爱素净,少几样倒使得。我最会收拾屋子的……如今让我替你收拾,包管又大方又素净。我的梯己两件,收到如今,没给宝玉看见过,若经了他的眼,也没了。”说着叫过鸳鸯来,亲吩咐道:“你把那石头盆景儿和那架纱桌屏,还有个墨烟冻石鼎,这三样摆在这案上就够了。再把那水墨字画白绫帐子拿来,把这帐子也换了。”
遥想蘅芜苑重新布置后的场景,显然贾母并未破坏原来素净简单的基调,因此所增换之物项也都是以黑白为主色的装饰品,却因为精细不俗的造型与质地,以及摆放位置能与周遭的整体均衡协调,便产生高贵雅致的美感,为空空如也的房间画龙点睛,创造出水墨画般的灵动气韵而不会流于累赘与俗艳。这也落实了贾母所自称“让我替你收拾,包管又大方又素净”的高雅境界,诚然并非夸口。
当然,贾母的美学品位是能淡雅也能娇艳,尤其在配色上,有黑白的淡雅也有红绿的娇艳。同样在第四十回中,贾母也为林黛玉的潇湘馆重新布置一番, 其配色的观念十分新颖不俗,所谓:
“这个纱新糊上好看,过了后来就不翠了。这个院子里头又没有个桃杏树,这竹子已是绿的,再拿这绿纱糊上反不配。我记得咱们先有四五样颜色糊窗的纱呢,明儿给他把这窗上的换了。……那个软烟罗只有四样颜色:一样雨过天晴,一样秋香色,一样松绿的,一样就是银红的,若是做了帐子,糊了窗屉,远远的看着,就似烟雾一样,所以叫作‘软烟罗’。那银红的又叫作‘霞影纱’。……明儿就找出几匹来,拿银红的替他糊窗子。”
这一幅新糊上的银红色“霞影纱”,就是将来宝玉作“芙蓉女儿谏”后所修改的“茜纱窗下,我本无缘”这两句中的“茜纱”。至于原来潇湘馆的整体色彩,乃是一片绿色竹荫中配上绿窗纱,难免流于没有层次变化的单调,因此贾母才会说“竹子已是绿的,再拿这绿纱糊上反不配”,于是在没有红艳桃杏的衬托之下,就通过窗纱的颜色来创造立体层次,而因应竹子的绿选用了霞影纱的红,形成万绿丛中一点红的意境,也在清幽中增添了生气,在寒冷里加入了温暖。
也因为对于颜色如此的敏锐,第五十回描写宝琴披着金翠辉煌的凫靥裘,站在粉妆银砌的山坡上遥等,后面一个丫鬟抱着一瓶红梅的如画景象,贾母看了喜得忙笑道:
“你们瞧,这山坡上配上他的这个人品,又是这件衣裳,后头又是这梅花,像个什么?”众人都笑道:“就像老太太屋里挂的仇十洲画的《艳雪图》。”贾母摇头笑道:“那画的那里有这件衣裳?人也不能这样好!”
这正是著名的“宝琴立雪”,这幅绝色图画也只有贾母以独特的镜头映现出来,提醒在场的其他人一起发现美,注意到这一幕非凡的人物风光,这岂非突显了她的独具慧眼?
(摘自《大观红楼》,北京大学出版社,本刊有删节,佟毅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