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我的人际划分里，“朋友”是分量很重的一层。从关系金字塔拾级而上，点头之交、窗友、同好、饭搭子、近友，最后站在塔尖的，只有霏霏，这是我们相识的第十一年。
年底父母打扫卫生时，翻到我藏在衣柜夹层的几张明信片，那是霏霏毕业时送我的手绘相，写着我羞涩的花式夸奖。只消一眼，以往的朝朝暮暮尽在脑海中。我将照片发给霏霏，她也怀念地说：“那个时候我们天天黏在一起，无话不谈，如果我要是出名了，你就是头号掌握‘黑料’的八卦营销号。”
故事的开始并没有多复杂，同在小县城长大，女孩们的友谊都沿着相似的轨道进行。初中因为个头相近，被教官分到一列结成军训小组。单纯看不惯另一个吊儿郎当的男生领书时刁难霏霏，我一个马步上前猛踩他前脚掌。后来的事顺理成章，我和霏霏成为形影不离的上下铺、以优带劣的助学同桌。
学生时代的话题纷繁复杂，教室里的小字条上写着服装流行何种款式、哪个围墙后新开了美食摊、谁暗恋谁等字眼，躁动不安的人群里格格不入的是仔细听课的霏霏，挺着脊背一丝不苟地做笔记。这副孤傲模样总会惹来无端恶意，我曾在厕所听见某个同学拿腔拿调地评论：“她呀，就是会装，老师就是喜欢这个乖巧样呗，当个学习委员了不起？课间还死活要收我的作业，赖着不走扰我清梦。”
那些人不知道，她名字里虽有冰冷的“霏”，实际上更接近于明媚的朝晖，而我则是虔诚地围着她转的向日葵。我倏地推开门，砸得瓷砖一声巨响，对方察觉有人也就不再言语，好在没过几天，她们的话题也就转到别的男生头上了。
我的成绩常年吊车尾，霏霏时刻强调要关注眼下的主线任务，回到宿舍单独为我讲解那些令我昏昏欲睡的动点、摩擦力、过去完成时……也许最开始我把这段友谊当作投资，但日子一长，我发现更多貌离神合的相似之处，友情迅速升温进入第二阶段。
霏霏向我靠近，脚步迈过友谊金字塔，停留在最好的朋友那一层。情窦初开的年纪，却匪夷所思地认为书上描述情侣间的词汇是形容我们的，好比如胶似漆、心有灵犀、金石不渝。某个在操场散步的夜晚，星光熠熠，和她的眼睛一样，我说：“霏霏，要不我们文个同款文身吧！”面对突如其来的提议她也没有丝毫诧异。然而真当站在小作坊门口，听见里面客人的惨叫，我们还是生了怯，跑到邻近精品店买了几张文身贴。她笑着说：“这个漂亮，不痛还能经常换花式。”
二
大多数时间我倾向于单独称呼她一个“霏”字，既中二又暧昧，我也不清楚如何定义这份情感，暂且用“闺密”来指代。生理的磁场让我们形影不离，经期也会出奇一致，心理的同频则使许多秘密共享。我们聊未来、谈人生，在什么都不能确定的年纪承诺“永远”。
再往后，我们因为成绩高低去往不同的高中，但比起分离更让我难受的，是好朋友有了更好的朋友。我第一次对另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孩子有了莫名其妙的恶意，像抢夺男朋友般不断证明自己在霏霏心中的地位。
放月假时我会拿着精心准备的手作礼物，坐上摇摇晃晃的大巴车到市中心。看见她和同学在门口亲昵挽手，无端生起的胜负欲会鼓动我上前，略带醋意地宣告：“走啦，我妈让你跟我一起回去吃饭，她很久没见你了。”还要大言不惭地朝她的同伴说：“我比你们所有人都早认识她，她最好的朋友是我。”
这种情绪会因为幻想而加深。坐在教室里与地转偏向力较劲时，我无比怀恋霏霏在我身边的时候，又不可遏制地想起此刻她的耐心讲解属于另一个女生。演化到最后，我竟对她本人产生了仇视心理，深觉背叛，誓要报复，于是萌生了打败她的心思。
我们选的科目不同，分数上没有直接可比性，于是我暗暗在日记本里写下愿望——高考省排名次要比霏靠前。这样做或许能重新让她对我产生重视，不过执念私藏心底，其间还闹出一个笑话。高中熟识的学长误以为我有了暗恋对象，认为我废寝忘食地学习是为了和他念一所大学。
彼时的我沉浸在挽回友谊的复仇仪式中，丝毫没察觉这样的行为将霏霏越推越远。她真挚热忱地分享生活，我要么冷冰冰的，毫无回应，要么语不惊人死不休，摩擦也随之而来。她哭诉我心眼小， 善妒，我指责她始乱终弃，词不达意的话说出来就往对方心口上刺。大吵之后我们达成默契，冷战一段时间整理心情，高考在即，别耽误大事。
有一本书里写道：“嫉妒属于一种恐惧，它和那种想维持我们对某物的占有的欲望相似。”冷静之后我也意识到某些地方的确过分，即使再要好，我们对彼此的感情也是不对称的，她不属于我，只属于她自己，有权挑选身边人。
出成绩那天我骑着表哥淘汰的自行车去找她，刚敲门她就给我打电话，即使很久没联系，我们还是关注着对方，知道彼此成绩后准备报喜。夏夜微雨，小道上只有我俩并肩默默走着，我缓缓推着车，她撑伞送我。激动之后本该坦然处理我们之间的遗留情感，许久还是未开口，填志愿前夕她试探地问：“去同一个城市？”
我们尽最大的努力权衡自身理想与家人的期望，去了同一个地方念大学。报到时结伴而行，得到梦寐以求的自由后便规划今后的出行。由于校区隔得远，一个河东一个城西，交往都像异地恋。我朋友圈里最常发的文案是：“约着见一面，前后几天都会带着光。”和旧人一起探索新事物，每每尽兴而归。
我曾向霏霏打趣：“光顾着和你玩，都错过找男朋友的机会了。单身这么多年也习惯了，万一真找不到我们一起买房子住吧！”对方不置可否：“你这么好的人咋会找不到对象呢，那是他们都没发现，等等吧，以前我们还说要送彼此出嫁呢！”
经年之后，我再不想究析我对霏霏的情感是何种。她的头发是我衡量时间流逝的参照物，周围的人也逐渐主动或被动地成熟，能体谅别人的难处，我也学着大人的样子小心翼翼地呵护情谊，不奢求时常见面，只求遥遥思念。
少女时代的友谊拧巴矛盾，时常向上天祈愿友谊长存，热情不灭，转眼又会因为些鸡毛蒜皮而大动干戈。成年后，我有意识地比较各种角度下的女性友谊，迷恋、竞争、怜惜、虚荣、共情、厌恶，这些情绪组成了我们，如同书上说：“女性之间的友谊像黑洞一样深邃。”
每个人的初恋都跟史诗般的电影一样伟大，我想，我的友谊也是。
（摘自“三联生活周刊”微信公众号，范李丽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