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1日,哲学老师朱锐去世。这一年来,癌症晚期的他因坚持授课被众多媒体关注。
朱锐离开了。最后的时刻,他与死神争夺课堂。病床成为他的讲台。他骨瘦如柴、声音沙哑,但一双眼睛极亮,仍在“求真”。
他又好像没有离开。那些曾点亮的光,留了下来,会照亮更多的人。
注定会被“打断”的课堂
2023年秋日的一天,硕士生胡可欣如期奔赴中国人民大学的一堂哲学课。
那天,她记得,讲台上的哲学老师朱锐谈到了古希腊悲剧中的酒神精神。讲到激动时,他张开手臂,扔掉了手里的登山杖。这个登山杖是朱锐生病后用来支撑自己的拐杖。
2024年4月2日,朱锐告诉学生们,自己决定停止化疗。医生的电话再也不会打断他的课堂。他的语气平静:“治不好干脆就不治了。这下,我就能每次都来给你们上课了。”
2022年8月底,朱锐确诊癌症晚期。医生告诉他,留给他的时间还有5年。治疗一年后,朱锐重返校园。
今年春天,胡可欣记录下朱锐课堂的片段,配文“因为哲学家是不惧怕死亡的”,发在社交平台上,获得近3万点赞。天南海北、不同专业的人看到帖子,慕名走进朱锐的课堂。
3年前,53岁的朱锐还是中国人民大学的“新”老师。教室常常是坐不满的。学生们总有比讨论哲学更重要的事。有时一个问题抛出去,没人回应,朱锐就停顿一会儿,再继续讲。
这些年里,朱锐不止一次讲过苏格拉底之死。“哲学家是不惧怕死亡的。”然而,只有他自己清楚,那些看似平静的话语,在真正面临死亡时到底意味着什么。
因为化疗,朱锐一头浓密的鬈发不见了,他戴上了毛线帽。朱锐嗓音变得沙哑,他用起了教室的扩音话筒。朱锐的身上多了斑点与针孔,他裹上了围巾、戴上了手套。多数时间,朱锐坐着讲课。对话时,他会注视学生的眼睛,面带一点微笑。学生们记得,老师朱锐黑框眼镜下的那双眼睛,极亮,“那是碰到很热爱的东西的眼神”。
朱锐热爱课堂。在许多人看来,哲学是严肃的。但朱锐有种让课堂变得有趣的天赋。他会从“俄狄浦斯王追寻真相”的文本出发,走到一个具体的生活场景:“如果飞机起火,我会不顾身边老太太的生死,踩在她的尸体上,自己求生吗?可是,我真有这种自信,见识自己的真面目吗?”7月16日,在朱锐生前“最后的对话”里他再次提及了这个场景,这一次他说:“苏格拉底曾经说过,卑鄙比死亡跑得快。所以那时候,在卑鄙和死亡之间,我告诉自己,一定要选择死亡。”
朱锐鼓励学生中途质疑和打断他。他希望学生们不要被别人牵着鼻子走,要有自己的主见。学生的发言,朱锐也从不评价对与错。即便内容天马行空、不着边际,他也只会委婉地表示:“哦!我没有从这个角度想过问题。”接着,再补充自己的视角和想法。
“我对标准答案不感兴趣。”朱锐在课上反复强调。
对“人”感兴趣
胡可欣知道,朱锐感兴趣的是什么。
朱锐生病期间,胡可欣打电话和他讨论申博计划。朱锐提出修改意见,中途插了一句:“不过还是要恭喜你。”胡可欣很蒙:恭喜我什么?“恭喜你即将成为一个伟大的哲学家!”朱锐的话真诚、坚定。不止一次,胡可欣从这份坚定中获得力量。
认同,并不意味着总是夸奖。胡可欣知道,朱锐对学术标准要求很高。他常说,学生和老师一样,都是平等的学者,这也意味着他们面对的标准也是一样的。
胡可欣刚入学一年,朱锐就把一个学术交流平台,放手交给一群研究生运营。学生们需要自己去找老师、找话题,自己做主持人,组织整个活动。
第一次操作,胡可欣不知道怎么安排,向导师朱锐求助,未果,只能硬着头皮一个接一个地找老师。活动办成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发现,自己也能独当一面了。
朱锐又提议,让学生邀请那些学术文献中的“大佬”到平台上办活动。他语气轻松、自然,仿佛这不是什么“很难的任务”。于是,他的博士生赵海若给大卫·查尔默斯(心灵哲学领域的著名学者)发过三次邮件,请他来讲座。三次的回复都是拒绝,这并不影响赵海若发邮件的勇气。朱锐的随性、自信影响着她。“万一哪次‘大佬’刚好有时间呢?”赵海若笑着说,“这不就给我赚到了!”
朱锐喜欢让学生多讲话,多做展示。自己在底下安静倾听。他多次提及:“我一直在说,你们就没机会说话了。一直说话的人是很吃亏的。我希望从你们身上学到东西。”倾听的本质,是对另外一个人感兴趣,这些,是胡可欣在导师朱锐的身体力行中明白的。
偶尔,朱锐会在师门里分享自己的病情。赵海若回忆,平时,老师总是报喜不报忧,如果体检结果指标正常,他会多说一些。但病痛,还是改变了什么。一次下课,胡可欣找朱锐讨论一个问题。朱锐说:“改天吧,这会儿腿太疼了。”微信上,朱锐有时隔好久才回复一个表情,而且时间多在凌晨。胡可欣推测,那或许是老师疼醒了。
“期待死亡”
朱锐说,自己原来害怕鬼。学了哲学后,就不怕了。
朱锐在课堂上谈到过一件趣事。他在美国任教时,曾经主动租了“闹鬼”的公寓,深夜12点坐在厅里,等着鬼来。“哲学家研究了上千年的灵魂问题。我如果遇到鬼,能直接跟鬼对话,你们就说这个珍不珍贵吧?”过了一个晚上,朱锐说:“好遗憾,没有看到。”
生病之前,朱锐喜欢奔跑徒步,去世界各地感受历史和人文。在生病前期,朱锐延续着运动的习惯,每天一走就是十几公里。但彼时的他,无法再登山、跑步、去公园。7月12日,朱锐转入海淀医院的安宁病房。整个人瘦得皮包骨头,只有积着腹水的肚子隆起。
7月17日,朱锐师门下的7名硕博生从全国各地赶到医院。这是他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去病房探望老师。胡可欣问:“老师,我想知道你最近在想什么。”“我最近啊,在思考关于死亡的问题。”朱锐笑了,“我现在真正发自内心地期待死亡的到来。”
那天,朱锐与学生们聊了近40分钟。他嘱咐了很多。胡可欣记得这样5条:
1.不要害怕挫折,没有什么坎是过不去的,要接受挫折。在挫折之中,可以学到很多东西。
2.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时间段,早和晚没有意义。一旦认定事业的目标,一定要去勇敢地坚信并努力追求。
3.时刻想着为社会做贡献,不要为了自己的小我去消耗自己的生命。
4.始终保持善的心灵。不要为了自己的利益去损害别人,要做到问心无愧。
5.做学问非常艰苦,但其中的乐趣也是无穷尽的,需要奉献,要有坚强的自我意志,相信自己所做的东西是有深刻意义的。
8月1日,朱锐离开了。
朱锐又好像没有离开。胡可欣记得,在朱锐生前最后一段影像记录里,他吟诵了一首自己翻译的诗,其中一句是:“请不要在我的墓前哭泣,我不在那里,也没有消失。”
她想起,有一次自己在做家教时,不自觉告诉学生:“在我的课上,很欢迎你随时打断我,提出自己的观点,我会非常开心。因为我们之间是平等的。”
说完,她才意识到,这是朱锐说过的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