捉迷藏

有些人藏起来,你就永远找不到了。

我们说好的,你背过身去,从三开始倒数喊到一再转过来。你朝东走去,东面是一排树,那里最容易藏人,可是树背后却没有人。你撤回来,到西面去,西面是一堵墙,你本来一眼就能看清楚,偏偏要走过去,似乎觉得我们应该隐身于土墙之内。你死死地盯着墙,好像我们真的躲在墙缝里,突然就会像草一样弹出来。然后你去了南边,那里的草垛里肯定藏着人。但草垛的身体里,除了一枚热乎乎的鸡蛋,你什么也没找到。拿着鸡蛋身上沾着草,你就去了北边,到一堵连着一堵的院墙跟前,这里住着村子里的所有人,你想着我们肯定也在那里。你挨家挨户敲门,喊着我们的名字,没有一个人答应,你手里的那枚鸡蛋还热乎乎的,就是没人回应你,这个世界上就剩下你一个人了。

你回到原地,不喊,不叫,也不打算找我们。盘腿坐着,把手里的那枚鸡蛋举起来,这小小的坚硬的壳里,有一块红红的东西,有些混沌,你盯着它的时候,那枚鸡蛋正好挡住了太阳,鸡蛋就成了太阳。你看得眼睛都疼了,起身,钻到草垛里不出来。

我们实在沉不住气了,就从屋子里出来,开始找你。我们去了树下,去了墙根,去了那些院子里。我们也去了草垛,但是我们却没有钻进去。我们找不到你,就回到游戏开始的地方等你。

我们几乎每隔几天就会捉一次迷藏。不过,我们学会了藏起别的东西。比如,醒来的时候床上的“地图”要先用被子遮住,等到没人的时候再拿出来晒干;收到女孩子回复的纸条要偷偷躲到没人的地方看。不过,我们始终没学会藏起来的秘籍,晒干的“地图”总是会留下痕迹,读过纸条的脸上始终有一坨是红红的。我们还是一遍又一遍地藏了找,找到再藏,仿佛藏起来是一件要用一生来干的事,同时还要时刻提防被人抓住。

藏起来有时候也会成为一件很危险的事。就像你的父亲,被人藏在水里一个晚上之后,再被找到时,就成了一个永远也回不来的人。他被捞水草一样捞上来,剥光了被泡得发胀的衣服。他赤裸裸晒在太阳底下,平日里被衣服藏起来的事物全部暴露在众人面前。看热闹的人围了一圈又一圈,他们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你却看不见任何东西,眼泪把太阳都晃得有些眩晕。村子里的人帮着你们母子将你的父亲藏在一个大家都知道的地方,为了让你远远地就能看见他,人们给他培了高高的土堆。

再后来,你就失踪了。这么多年,我以为你是把自己藏起来了,忘了提醒我们去找,也忘了回去的路。从此,我们再也找不到你。捉过迷藏的人,只要不想让人找到就会永远都找不到。可是我不死心,我去你家找你,门上却落着锁。我去我们曾经藏过的地方,却一无所获。

这么多年了,我都快把找你这件事给忘掉了,你却出现了。那天在集市上,我远远地看见一个像你的人走了过来,你慢慢靠近,我竟然有些不知所措。我喊了一声你的名字,你停下来,一抬头就认出了我。我抓住你的手,生怕你再藏起来。

我一直想问你这些年把自己藏在了哪里,可是却没有张开嘴。我不知道说什么,你也不知道回答我什么,我们就拉着手站在人群里。可能是很久不捉迷藏了,我们忘记了藏起来之前要先喊三二一,分开时说出嘴的却是再见。

(摘自《大地知道谁来过》,作家出版社,稻荷前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