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家里还有很多卫生巾,你回来可以用。妈妈去年绝经了。”在返乡前的通话中,妈妈以谈论天气般稀松平常的语气,第一次对我说起她绝经的事。
我有些惊诧,在小镇出生和长大,我早已习惯身边人对“那件事”闭口不谈的默契——同龄人尚且对它三缄其口,更不要说最高学历是小学毕业、从来不知“生物课”具体为何物的妈妈。
小时候,我一直以为女人在长大后就会患上一种集体性的“绝症”。据我观察,妈妈、阿姨和别的女人们去完卫生间后,垃圾篓里就会不时出现些沾满血的纸。小升初的夏天,我也患上了这种“绝症”。我无助地把带血的纸巾藏在床底下,对身体即将要发生而我对此完全无知的变化感到恐惧。妈妈打扫卫生时发现了我深埋的秘密和它所带来的羞耻,于是塞了一包卫生巾给我,简单演示了使用方法,其他什么也没有说。此后的人生中,妈妈很少与我提及这件我们共同经历着,并且几乎贯穿了一生的事。
“妈妈,你感觉还好吗?”我还停留在不可思议的错愕里,只能在脑子里迅速检索了“绝经抑郁”“老年焦虑”等相关话题,从牙缝中挤出一句问候。
“有什么不好的,妈妈50多岁啦,这不是很正常吗?”
我哑然失笑。亲历恐惧的人往往比想象恐惧的人更加勇敢,妈妈向来是这样的。
二
在我的记忆里,妈妈说话行事的方式都和别人不大一样。多数人一张口就是以“我”字开头,而妈妈总是自称“妈妈”。
“妈妈就爱吃鱼头。”
“妈妈刚刚在洗衣服。”
“妈妈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有很好的朋友。”
妈妈有她独特的修辞。我人生中第一篇被铅字印刷刊登出的作文就是在妈妈的指导下完成的,她动用所有的知识储备,教我用了“气喘吁吁”这个词。彼时一年级的我在内心惊呼:“妈妈,你是个文豪呀!”
而我成长的过程就是从抬手牵妈妈到俯身看妈妈的过程。原来文豪妈妈写不好自己的名字,因此几十年来一直不敢去银行。原来文豪妈妈甚至没有从小学毕业,她其实是一个上到小学三年级就不再接受教育的文盲妈妈。
我有幸生在一个更好的时代,妈妈用尽全力把我托举到一个她不曾到过的高处,我一面读着“她每天从早到晚卖土豆和牛奶,就是为了让我能够坐在阶梯教室里听老师讲柏拉图”的文段,为我们有着的同一个妈妈落泪,一面又认定妈妈不会理解我所处的这个将她排除在外的世界——每每播到广告就要把电视关掉以省电的妈妈自然无从理解,我为什么会花几十乃至上百元去看一场冗长的电影;同样地,把最体恤的关注和至高的理解投向女性、工人、受苦的人们的我,也失忆般地把位于其中的妈妈抛到脑后。
这是我身为女儿的傲慢,也是我身为女儿的懦弱。
我的理解总是来得太慢,也太过浅薄。直到我逐渐具备社会学的眼光,开始以性别的视角去分析社会分工和制度安排,我才恍然发觉,我从未对妈妈的处境给出过温柔的注目。
妈妈以她极致的抠门闻名于整个家族。她会为了两毛钱的差价,多走一两公里路,去物价低些的菜市。也是妈妈教会我将日用卫生巾延长成夜用版——把纸巾折叠,垫在靠后的位置,可以吸满血液而不外渗。这个小窍门偶尔会有翻车的时候,比如,血量过大或者纸质不够棉韧,纸巾就会碎裂成一团团恼人的棉絮,让人颇为不适。
我把这种不适感称为贫穷,也称为女人。
妈妈就是通过这样近乎苛刻的抠门,一点点抠出了我走出大山的机会,为我抠出了城市、大学和飞向未来的航班。
三
妈妈名叫发云,不太动听的名字,我曾经因此被同学取笑了好几年。而我的回击找错了方向,我没有与同学据理力争,却转过头责怪妈妈为什么没有一个更文雅、更知识分子一点的名字,这明明不是她能决定的事。况且,发云是多么美丽的两个字。一切都发生在云里。
妈妈注册微信以后,我给她设置了头像,是蓝天中的一朵白云,飘在空中,不在乎自己会不会被风吹走,看着很轻,实则重若千钧。和妈妈一样。
长大后我才从小姨的口中得知,妈妈年轻时酷爱舞剑,她在旧照片里明丽地笑着,和现在不像是同一个人。我不认识照片里的女人,当我认识妈妈的时候,她就已经是一个妈妈了。我不知道和一个从未谈过恋爱就直接走入婚姻的人在一起几十年是怎样的感受,不知道在生下女儿后丢掉工作是如何的失意,不知道独自操持四口之家的所有家务是多么烦琐和寂寞,也不知道当了十几年的全职主妇后又重新外出打工需要多大的勇气。
世界的大门没有向她敞开,现实的推力带给她压倒性的不公平,但她还是轻轻地、微笑地去面对一切。在妈妈的描述里,生育是“哧溜一下你就出来了”,上节育环是“你是妈妈的最后一个孩子啦”,掏空家底的经济危机“都会过去的,只要我们还在一起”,我怎么看都不太顺眼的爸爸“也算挺好的人”。
我总说,逃离是刻在我血液里的命运,可是更为残忍的是,妈妈是待在原地的人。
毕业后在外工作,我会因为楼下的安徽阿姨和妈妈有相似的眼神而和她一同饭后闲逛,可我从来没有和妈妈一起散过步。我在颐和园看见一位母亲和女儿相谈甚欢,便发消息问妈妈为什么我们从来不曾一起散步,她回答我,因为小镇没有公园。不是这样的,妈妈。散步可以发生在任何一片人类能够踩在上面的土地上。我们没有一起散步是因为妈妈的妈妈也没有和她一起散过步,我们家没有母女同行的习惯,毕竟我们团聚的地方是年夜饭的后厨、洗衣服的隔间和同样沉默的性情,其他地方没有我们的位置,包括我们自己的心中。
妈妈,如果我无法理解这样的你,我又该如何理解我自己?
四
在妈妈的记忆里,我们之间最令她印象深刻的并不是我幼年的亲近、青春期的叛逆和成年后的疏离,而是我3岁那年意外摔折的胳膊。
“自打你出生起,我一刻都没有离开过你。那是我第一次离开你,因为我的奶奶去世了,我不得不回去办丧事。就这么一次,你怎么会跑着跑着就把手跑断了呢?我从此再也没办法离开你一步。”
妈妈说她当时感到前所未有的慌张,那种担心失去我的心情太过强烈,以至于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去求助她的妈妈——我的外婆。一字不识的外婆通晓所有应对难题的法子,她镇定地告诉妈妈该去找哪里的医生、买什么样的药品,再和妈妈一起剪掉我每件衣服的袖子。
“原来无所不能的妈妈遇到事了也还是会嗷嗷哭着去找妈妈啊。”我大笑。
“因为是妈妈呀。”妈妈说。
是这样的妈妈,我曾和她分居于一个世界的两端,在无可奈何的爱里互相否定着、伤害着,最后抱着哭成一团。她买来的便宜丑东西引发全家人的笑声,我却能一眼识别出那双粉色的小海豚拖鞋一定是买给我的。我离家越远才能越爱她,她一度扁平成一个名词,然后被那个身份束缚了一生。而我最难过的时候,总会习惯性地摸摸肚脐,因为那曾是将我与她紧密相连的地方。
好在我们终于是能够谈论月经的关系了,即便这来得太迟太迟,迟到她的月经已经停止涌动。可那又怎样呢?我将以我整个未来的决心,去和她站在一起。
(摘自《三联生活周刊》2024年第10期,姜敏妮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