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我说的是你的手不停摆动。”
好像是早在小学五年级的时候,不知道从哪个动作开始,“不停地重复”便一直跟随着我。似乎是在某一堂语文课上,我正在书本上写着什么,进入了忘我的状态,回过神才发现,书本早已被我涂抹得乱七八糟。
从那天开始,我不停地数着自己重复了几次。有时候脑袋转不过来,手便打着节拍协助计数。
那时同学总在问我:“你在干什么?”“你的手为什么一直动?”我慌张又难堪,不清楚自己怎么了。
晚上睡觉前,我会不停地重复上床的动作。我要让左脚的鞋子先落地,右脚再落地,不然我就会一整夜睡不着,担心做噩梦。那时妈妈会在床边等我,陪我一起睡觉。而我却一直在纠结到底如何脱鞋、离开地面、爬上床……妈妈在旁边问我在干什么,我羞耻又无奈,不知道如何解释,只能说我不这样做不舒服。
11岁的我一直在担心自己是不是生病了。那时小升初,作业写不完,笔记也写得一团乱。害怕跟不上学习节奏,害怕写不完作业被叫家长,还害怕站在同学面前被老师批评……慌张、恐惧充斥着那两年的时光。
升上初中后,我的情况也没有变好,接近三年的时间都在与自己做斗争。和父母讲过,也和老师反馈过,可无论怎样的安慰,最放不下的还是自己。我害怕休息一天就跟不上节奏,也不希望自己成为特例。
在一个寒风刺骨的冬夜,我再一次挣扎着与自己抗争。同桌已经把物理题写完,开始做数学作业了,而我还在一直纠结着翻书要翻几次才会舒服。往往崩溃就在一瞬间——我在翻开物理作业时放声大哭。那时正巧是晚自习的课间,许多同学都去接水了,哭泣的我也没在教室里逗留,我害怕同学们的眼光,和老师打了招呼便离开学校了。
那一次的主动离校,是我第一次“抗争”成功。
晚上,我翻来覆去想了很久,更多的还是对落下的作业感到担心。第二天,父母出乎意料没有催我去上学,而是询问我,是否需要找一位心理医生看看。从此,我开启了长达两年的休学治疗时光。
二
那时我的情绪像是破闸而出的洪水,汹涌且难以控制。遇到的第一个问题,便是自己的担心:我怎么了?我还有可能和正常人一样吗?第二个问题便是,当别人问我“怎么了”的时候,我无法正确诉说,我甚至不知道如何解释自己休学的事情。
这些问题看似难以解决,但好在我比较积极,对“治疗”充满了好奇。咨询师对我说:“你是我见过所有孩子里最积极面对问题的。”的确,如医生所说,我积极向上的心态让治疗时间大大缩短。休学不到半年,“强迫性重复行为”在变少。
印象最深的是,咨询师给了我一张表格,让我把在想要做重复行为但强制性阻止自己的动作时的心理难受程度,用1~10记录下来。我一开始很不情愿,觉得自己做不到,如果不按照我想的动作去重复,我会非常难受且无法进行下一个动作。但我想试一下,因此开启了这一部分的训练。结果是,我的重复行为大大减少。看到自己这个变化时,我非常惊讶。
变化最快的是我的父母。在多次心理咨询中,他们迅速接受了“孩子生病了”“孩子需要休息”这个事实。
在休学、复学的过程中,我依旧遇到了许多问题。比如,不适应学校生活,早上起不来,总是呕吐,感到恶心。那时我又一次陷入低谷,不知道自己还能否继续回到学校的时候,妈妈给我发了一条微信:“从头来不可怕,孩子,爸爸妈妈会一直陪着你。”就是这句话,让我拥有了从头再来的勇气。
复学后的我不适应重新回到学校的生活,心理的难受总是反射到身体上。我的身体开始变得多病,反胃呕吐也是常事。因此我们又做了一个决定——转学至氛围更自由的国际学校。那时妈妈和我说:“我们不是只有一条路可以走,条条大路通罗马,总有一条是适合你的。”
就这样,2023年上半年,我转学到国际学校。最初一切适应得不错,但下半年,我的情绪开始出现频繁波动。有一次在课堂上,老师说:“没考好就不要找老师的原因,看看自己错在哪里,争取下一次不要再犯错。”看起来十分正常的一句话,也不存在批评指责,但不知为何,这句话让我回家后崩溃大哭。
为何一点点小事也要有这么大的反应?身边的人都不理解。有一次,我偶然听到同学们讨论:“她会不会太敏感了,老师什么都没说,她哭什么?”“我也觉得,搞得好像老师欺负她了一样。”“有点装了吧。”……
“敏感”“装”“不会控制情绪”这些词总是出现在别人的口中,我不知道如何解释。
三
从复学、转学到再次休学,不到一年时间。休学期间,我的心情更加阴晴不定,崩溃大哭的情况也更频繁。而咨询师对我说:“所有人都有情绪,情绪敏感不是错,甚至可能成为你的优点。但如果我们想在集体生活中更加愉快,就要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
除了正视自己的情绪问题,咨询师又给我提了几个建议。比如,可以把情绪化的时候拎出来,去察觉某些时候让人不舒服的情绪其实只存在一刹那,还有些时候其实只是因为太在意别人的看法。她建议我在某个特别激动的情绪下,先远离人群,自我调整后再去尝试解决问题。
咨询师告诉我了一个心理学术语——“投射”。当时她让我选一个自己喜欢的东西告诉她,我选了一只动物,我叫它“乌龟”。而当我在和咨询师介绍时,她却说这是“海龟”,我认为不正确,因为我选它的原因就是我认为它是一只乌龟。咨询师说:“这便是我刚刚说的‘投射’。”
简单来说,人们提出的观点是自己想法的投射。也可以理解为,人们对于其他人的评价,也是他自己想法的投射,并非事实。而我们要做的,便是筛选这些主观的观点,选出自己认可的,再接受为自己的认知。我认为它是乌龟,这是主观意见,但这个动物究竟是乌龟还是海龟并不是我说了算。
联想到生活中的经历,我问:“我的同学把内心的想法说出来变成了评价,这是他们内心的投射,但我内心并不这样想。我不能过于把他人的内心投射当成事实,不然就会影响自己,是这个意思吗?”咨询师说我理解得很快。
当然,没有什么是一瞬间就好了的,直至现在,情绪问题依旧困扰着我。但我在慢慢改变,试着不在意别人的看法,试着把预期降低,并在情绪来之前先避开他人,自己静静。
四
两年的休学治疗历历在目,妈妈说这是我宝贵的财富。我与其他同龄人不同,我拥有他们没有的经历。但像我这样有“心理障碍”的孩子不在少数,我经常听见有些父母催促孩子:“休息好了就回学校,别落下课程。”“你别以为装病就可以躲过上课!”“别的孩子都没事,怎么就你有问题?”……也经常看见网络上有人说:“现在孩子太娇气了,我们以前怎么没有这么多心理问题?”
这时我才发现,我认为“不在少数”的群体在大多数人看来可能是特例。但我休学两年间,父母对我说过最多的话是:“学习随时都可以学,要先让自己快乐。”
学校之外,我开始尝试做手工。比如,把一根木头打磨成一把匕首。我花了一下午的时间,坐在木工室里不停打磨。那个下午是我少有的忘记了“重复”这个动作的时光,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放松。我还尝试了弹吉他,试着写文章投稿,或是在网上听课……
从最开始的担心焦虑,到现在的从容释然,我开始接受自己或许就是“非主流”人群中的一员。
现在的我,依旧没有回到学校,依旧在探寻自己内心真正所想的东西,依旧在了解自己的内心深处。
有一次,心理咨询师问我:“有想过以后的目标吗?”我想了想对她说:“我想成为像您一样情绪稳定的人。”在我的印象里,咨询师总是情绪稳定,让我十分羡慕。但她对我说:“情绪是每个人都有的,这个问题会伴随我们一生。或许思考管理情绪的办法这件事,会变成我生活的一部分。”
因此,我的心态从“解决心理问题”变成了“让自己生活得更快乐”。我想,这是一个需要终身探索的课题。
(摘自“三明治”微信公众号,本刊有删节,李雅璋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