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天,躺在沙发上刷短视频的袁硕,发现自己肚皮上长出了一层赘肉。开始他想,这只是每天狂刷手机几小时缺乏运动量的问题。但他很快警觉这是因为短视频成瘾,而这正在给他的生活带来全方位的负面影响——“人会变笨、变胖,丧失注意力和创造力”。
袁硕另一重广为人知的身份是科普作家“河森堡”。他在微博上现身说法,认为沉迷短视频导致他“大脑内存”降低,“我先是脑子被短视频干废了,去停车场甚至找不到我的车,进而身材和健康、注意力和创造力都明显受损”。
不只河森堡,越来越多沉迷短视频的人发现,自己出现了记忆力衰退、注意力涣散等症状:看不进书;记不住密码;只有3分钟看完一部电影的耐心;放下手机后,大脑只剩疲惫和空白……
安平是北大哲学系毕业生。多年来,她自认是深度内容的受众,对那些“奶头乐”的短视频一直抱有戒备。
但她还是被算法找到了“软肋”。“算法发现我喜欢萌宠,就每天不停地给我推”,被算法击中之后,萌宠短视频占据了她所有的碎片时间,她总是点开一个,又点开一个,期待把网上软萌的小动物收个满怀。
23岁、从小家境富裕的陈妮,爱上了围观草根博主,尤其是农村和乡镇博主的生活。一方面出于猎奇心理,另一方面,她对社会学很感兴趣,想通过短视频看到城市外的世界。最高峰时,她一度关注了800个草根博主。
杨小可的大学宿舍有6个人,其中4个都迷短视频。女生们甚至建了一个短视频分享群,把自己看到的精彩内容丢进去,分分钟展开热烈讨论。
从神经科学的角度来说,这些短视频成功激活了人大脑的奖赏回路,于是,主宰情绪的大脑杏仁体,开始分泌那种别名为“快乐激素”的神经递质——多巴胺。“大脑奖赏回路产生的多巴胺越多,这种体验就越容易上瘾。”斯坦福大学教授安娜·伦布克在《成瘾》一书中写道。
二
一次,心理咨询师李丹旻对着短视频学做一道菜。视频只有1分多钟,但李丹旻足足看了十几遍,才记住了做菜步骤——她的大部分注意力被视频里精致的厨具和漂亮的摆盘吸引了,“根本不知道它在讲什么”。看到最后一遍,李丹旻才注意到讲解人说“要加入108摄氏度的开水”——显然,正常大气条件下,水的沸点是100摄氏度。
河森堡主要看的是科普类短视频。他发现自己看完后,完全复述不出视频内容。他一度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看完一本书自己能复述出来,看了短视频却无法复述呢?
他想起一个观点:一个人获取信息的过程越费力,这些信息在他的大脑里储存得就越牢。反之亦然。“看短视频,看的是画面,很具象,很轻松,门槛很低,但人们可能什么都没记住。而看书,看的是字,很抽象,有门槛,需要付出脑力,所以你之后可以复述出来。”
杨小可一度热爱文艺片,但现在,自己“好像什么电影都看不下去了”。她喜欢上了那类3分钟囫囵吞枣讲完一部电影的短视频。
看书也是如此。杨小可在高中时非常喜欢阅读,但现在,她出现了阅读障碍,哪怕看了书也常常没有印象,“文字没有进到脑子里”。
她读的文科专业需要大量背诵,但她越来越背不进去了,这让她非常痛苦。可她就是离不开短视频,每天还是花大量时间机械地往下划拉。
有科学家将杨小可这类成瘾状态,概括为“社交媒体的迷失域”。人一旦养成短视频观看习惯,就很难将注意力集中到复杂的深度事件上,也总是等待被外部世界所刺激和取悦,一旦注意力回到自己身上,就会感觉疲惫又无聊。
沉迷萌宠短视频几个月后,安平意识到自己读书的速度越来越慢。她感觉不对劲,立马关闭了“视频号”功能,切断了萌宠视频的来源。现在回忆,她已经完全不记得当时看了些什么了。
三
但对很多人来说,戒断短视频这个过程如同“戒毒”一样煎熬。
肖静是中国传媒大学研三学生,她调研过25个试图控制自己短视频成瘾的年轻人。他们的年龄在18~30岁,其中最沉迷者每天能刷短视频10小时以上。很多人都有多次卸载短视频App又重新装回的经历。他们试过各种各样的“戒断”方式,但无一例外都失败了。
一次,杨小可终于痛下决心,卸载了两款常用短视频App。然后她出现了戒断反应——焦躁不安,觉得其他所有东西都索然无味。
当时她已经开始实习,天天都忙到精疲力竭。她对自己说,生活已经很累了,为什么还要对自己那么严苛?她又重新下载了这两款App,点击打开。
“要戒掉短视频,要你发自内心地觉得短视频没有用、没有意义。但凡有一点喜爱,你都很难戒掉。”过来人陈妮说。
去年的某一天,陈妮突然有了“短视频等于无意义”的感觉。一个原因是她发现,短视频平台日益商业化、精致化。她很难再刷到感兴趣的新草根博主,而之前关注的那些老博主,很多都不再更新了。她还发现,曾经吸引她的那种草根的真实,很多都是表演出来的,并非真实的社会学田野。更为重要的是,那时她已经大学毕业,但是还没有找到工作。她突然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过去浪费了那么多时间。她卸载了曾经最爱的短视频App。
为了修复碎片化短视频对自己大脑的伤害,河森堡的解决方案是,下载了一个叫N-Back的游戏App。据称,进行这样的游戏训练,可以在短时间内提高大脑的工作记忆容量。在此后的两个月里,他每天会花半小时在这款App上。
这是一个艰苦的过程,每次感受到自己的脑力天花板时,河森堡就会汗流浃背。反复练习,反复失败,他有了很大的挫败感。直到有一天,他在地下停车场里,终于准确找到了自己的车。他感觉,自己的大脑内存回来了。
不再沉迷萌宠短视频后,安平开始有意地在每周看一部深度的英文艺术电影。听英文时,必须全神贯注。“体育锻炼也是一个集中注意力的好办法。”坚持运动的安平说。
深度阅读,也是他们不约而同的一个选择。“大脑是对意义有饥渴的,去阅读书籍这样信息密度大的载体,大脑很快就会有‘饱腹感’。当意义饥渴被满足了,你就不会去依赖短视频了。”河森堡现在每天要花接近2小时阅读。
杨小可也开始强制自己每周读2~3本深度书籍。渐渐地,高中时体会过的阅读愉悦,慢慢回归了,“我已经能辨别什么东西是好的,什么不是”。
身为心理咨询师,李丹旻也留意到一个让她很担忧的现象:她接待的一些孩子手里拿着手机时,不是在打游戏,而是在刷短视频——打组队和单机游戏都需要用脑,他们觉得这些都太麻烦了,还是一个人刷短视频更容易。“他们的大脑陷入了需要快速、强烈刺激的状态,以至于他们连游戏都玩不动了。”
杨小可发现,这种分化也在自己的同学中间发生:一部分人从来不刷短视频,或者在短暂接触之后会立即卸载。他们把时间用来读书、运动健身,或者做播客;另一部分人则把大把时间献给短视频,几乎没有其他兴趣爱好。
她觉得,刷与不刷短视频的,以后可能会是不一样的人类了。
但如今,短视频是如此无孔不入地渗入了当代人的生活。即便是现在,河森堡也做不到完全屏蔽短视频。有时看到朋友分享,他也会点开。
(文中陈妮、杨小可、肖静、安平为化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