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位女性成为船长

詹春珮是一名90后女船长,管理着一艘排水量6450吨的轮船和30多名船员。

晒得黑,游泳好,爱打鱼,抽烟斗……这些关于“船长”的经典想象,都不属于她。相反,她肤色白皙,游泳刚过学校的毕业线,上船前几乎一口海鲜也不碰。在这个整日与烈日、钢铁、机械打交道的行当里,她保持着自己不紧不慢的节奏,胜任从检查救生圈到指挥航行的每一项工作,无须刻意证明,能否做好船员与性别无关。

她是中国首位公务船女船长。22岁登上“海巡01”,到现在已有10年。

上船的女生

詹春珮上船与“海巡01”轮下水一样,从一开始就备受瞩目。

2013年4月16日,“海巡01”列编正式开始使用。这艘中国最大的海巡船长128.6米,相当于3.5个波音737客机首尾相连;排水量为6450吨,堪比海军驱逐舰。詹春珮则在海事系统里创造了第一位公务船女船员的纪录。在见习期参观“海巡01”的时候,她给当时的船长姜龙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将近100个人里,詹春珮是唯一一个跟着船员上救助艇出海兜圈的。胆子大、敢冲,姜龙觉得她是做船员的好苗子。

但公务船招收女船员,此前没有过这种尝试。即使是商船,也鲜有女性。“海巡01”轮前大副宾石祥满心好奇:“我觉得她最多坚持两三年,就得下船。”但相处久了,宾石祥发现,这个女孩不娇气,沉得下心,是个好海员。

詹春珮闯入航海领域其实算是个偶然。她原本准备考警或者当兵,结果差了几分跟军校失之交臂。不甘心的她,把提前批志愿报了个遍,警察、炮兵、空军,还有航海,后来她被上海海事大学航海技术专业录取,开学后她才发现,学航海的女生这么少——360个学生里,只有27个女生。

那时,她还对“女生不适合上船”的说法嗤之以鼻。直到毕业后的第一次出航,经过被称为“魔鬼海域”的“咆哮西风带”。

“一天吐10次。”詹春珮回忆,2014年她作为轮换船员登上了“海巡01”,出海寻找马航MH370。要吃的苦不仅限于晕船。詹春珮刚上船时,网络覆盖不大好,离港就意味着与世隔绝;船期不定,跑到后面没了绿叶菜,土豆也发了芽。

一开始对航海没有向往,又体验了船上的辛苦,为什么要继续做船员?舍不得大海算是一个答案。幽蓝的海水泛着光,十几米的巨浪打到四层驾驶台,浪头溅起的水花在太阳的照射下,就像一条彩虹挂在船头。这里是她最喜欢的南海。景色的美感与晕船的恶心交织,“眼睛以上是天堂,眼睛以下是地狱”。

更难舍的,还有像家一样的“海巡01”和一同朝夕相处的“家人”。刚上船时,詹春珮的年龄小,又是女生,几乎成了“团宠”。

最重要的是责任,站在这艘中国最大的海巡船上,每次航行都是在宣示海权。有“海巡01”在身边,是附近海员、渔民最大的安全感。

“一丝希望,百倍努力”

巡航执法是“海巡01”的首要职能。公路上有超速、实线变道、闯红灯的车辆,海上也有超速返航、逆行、插队的船只。除此之外,内河船入海、船上没按规定升挂国旗和信号旗、冒黑烟污染环境的违法行为,都在“海巡01”的执法范围内。

他们遇到过一次离谱的经历。一艘“幽灵船”——关掉AIS(船舶自动识别系统)的船只——向他们撞来。詹春珮正在驾驶,她惊呆了。不光是她,有着20多年驾驶经验的船长姜龙也惊呆了,“就没见过敢撞公务船的。”那艘船撞向“海巡01”的尾部,好在船尾经过加强,船体并无大碍,只掉了一块漆皮。

“海巡01”的另一个重要职能是搜救。一年少则一两起、多则七八起的救援任务是詹春珮心中最难过的坎。这些年詹春珮参加的救援里,只有一名幸存者从扣翻的船只里被救出来。人在水里失温速度是陆地上的20倍,他恰巧被卡在温热的机器上,呼吸着翻扣后船舱中剩余的空气。回港的路上,幸存者没有跟他们多说什么话,只是哭。直到下了舷梯,毫无预兆地,他冲“海巡01”跪了下来。

“一丝希望,百倍努力。”不知道从谁口中流传下来的话,成了“海巡01”所有船员的座右铭。

新手船长

2024年2月1日,詹春珮升任“海巡01”轮船长。她记得有个小朋友参观完“海巡01”后,得出一个让人哭笑不得的结论:“船长是船上最懒的人。”事实上,船长的工作隐藏在事无巨细的日常中,小到船上的蔬菜够不够,大到设定航向,都需要船长操心。

船上的日子大多是琐碎又重复的,带着大家苦中作乐,也是船长的必备技能。可这并不是詹春珮擅长的事。她说话做事慢吞吞的,刚入职的时候,领导评价她说话“跟非洲电话连线似的,有延时”。

从二副做到大副是詹春珮觉得最艰难的跨越:二副只管电航仪器和航海图书,而大副要管整个甲板部。她“社恐”,宁愿与机器打交道。如今,她语速快了不少。还有很多习惯在不知不觉中被航海改变了。就算回到陆地上,看到碗在桌子边上,她必须推到桌中间,这样不容易掉;有时远处的东西看不清,她会下意识伸手摸望远镜。

比起大副,船长需要处理的人际关系更多。商船上的船员们可能一个船期之后再也不会相见,但公务船的人手固定。“船长要带好队伍,而且要不动声色。”姜龙告诉詹春珮,新的挑战要来了。她成了那个需要“兜住”所有船员希望的人。每个船长都有一套风格,她觉得自己还没有摸索到。

不过与刚上船时的自己不同,她不再焦虑于与外界“失联”,觉得似乎海上的生活也挺好。不用纠结每天吃什么,坐哪一趟公交车上班。

在无数个海上航行的夜晚,驾驶台只有几个屏幕闪着亮光,詹春珮看着雷达,听着海浪声,慢慢就从一些想不开的牛角尖里走了出来。她觉得,难以溶解的悲伤,世间的纷扰,都消失在白色的浪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