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近日,由胡玫导演耗费18年心血打造、改编自《红楼梦》的电影《红楼梦之金玉良缘》上映,却遭遇票房、口碑双“扑街”。其中,最受观众诟病的就是“魔改剧情”,有人吐槽:“这哪是《红楼梦》?宝玉和黛玉、宝钗的故事成了‘青春疼痛文学’!”作为中国文学殿堂的巅峰之作,《红楼梦》的改编绝非易事。不如让我们回到小说本身,看看刘晓蕾老师笔下《红楼梦》中最好的爱情。
一
黛玉愁肠百结,眉头“似蹙非蹙”,是因为爱情。
她爱的宝哥哥,最初对爱情的理解,远不如黛玉清晰而笃定。身处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的宝玉,也有一个沉重的肉身,一度分不清爱情与博爱——“见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面对宝钗“雪白一段酥臂”,傻乎乎地看成了“呆雁”;与秦钟的关系也一度很暧昧,跟蒋玉菡也掺杂不清,还跟袭人初试了云雨情。
更何况,鲜艳妩媚的宝钗,戴着明晃晃的金锁在大观园里走来走去,坊间又有“金玉姻缘”的传说呢。“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因“三”而复杂,宝黛钗微妙的三人关系在书中处处呈现。宝钗和宝玉互看对方的美玉和金锁,黛玉会摇摇地走来:“嗳哟,我来的不巧了!”“早知他来,我就不来了。”宝玉给黛玉讲“林子洞”的故事,宝钗便过来串门,笑着问:“谁说故典呢?我也听听。”
这个对世间万物都温柔相待、“情不情”的少年,需要他的命运女神带领他,穿越懵懂走向澄明。
宝钗鲜艳妩媚。在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她抽中的花签是牡丹,写着“艳冠群芳”。宝钗的容貌之丰美、口碑之优秀,均超过黛玉,为什么宝玉独爱黛玉?因为在他眼里,人可分为男人和女人;而女人,又有少女和已婚女人之分;再深一层,少女又可分为林黛玉式的和薛宝钗式的。
黛玉和宝玉一起读禁书,一起葬花,一起当叛徒,不走寻常路,他们有前世的渊源和牵挂,他是神瑛侍者,她是绛珠仙草……她从不说让宝玉留意经济仕途的“混帐话”,也毫不犹豫地扔掉北静王转赠宝玉的御赐香串:“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他。”她来看宝玉,会翻宝玉案头的书,看他写的文章。她看着宝玉,说:“我为的是我的心。”而宝钗会托着丸药来看他,劝他“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今日”,会时不时规劝他,去读正经书,坐在一旁绣他的兜肚……宝钗在意的,是他的世俗肉身和远大前程。
《世说新语》里有一则故事:“谢遏绝重其姊,张玄常称其妹,欲以敌之。有济尼者,并游张、谢二家,人问其优劣,答曰,‘王夫人神情散朗,故有林下风气;顾家妇清心玉映,自是闺房之秀。’”宝钗不语婷婷,当是大家闺秀;黛玉风流洒脱,则有林下之风。曹公给黛玉的判词是“堪怜咏絮才”,说的正是谢道韫。
如果没有黛玉,没有她的爱和眼泪,宝玉的红尘之旅又会怎样?毕竟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诱惑太多了。
“木石前盟”来自一则神话:西方灵河岸三生石畔有一棵绛珠仙草,赤瑕宫的神瑛侍者每日用甘露水浇灌它,它长大后修成了一个女体。当神瑛侍者要下凡历劫,为偿还灌溉之恩,她亦要在世为人,“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她来到这个世界上,是要用泪水证成一段罕见的爱情。命中注定,她的爱情伴随着眼泪。
她不允许宝玉对自己有轻薄言行。当宝玉说“我就是个‘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貌’”,她红了眼圈,嫌弃他说混话;当宝玉对着紫鹃说:“好丫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叠被铺床?’”她会登时撂下脸来。黛玉的爱过于纯粹和深情,远超《西厢记》里的崔莺莺和《牡丹亭》里的杜丽娘,她们的世界里只有张生、柳梦梅,指向的也是世俗婚姻。
二
宝黛的爱情更深邃,有精神世界的相通与相知。
书中有两次“黛玉葬花”。第一次是在第二十三回,宝玉在桃花树下读《西厢记》,兜起掉落的花瓣撒到水里。她扛着花锄,锄上挂着花囊,摇摇地走来对他说:“撂在水里不好。你看这里的水干净,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脏的臭的混倒,仍旧把花遭塌了。那畸角上我有一个花冢,如今把他扫了,装在这绢袋里,拿土埋上,日久不过随土化了,岂不干净。”宝玉听了,连连称是。
大观园是曹公苦心营造的一个理想世界,是太虚幻境在人间的投影,在这里,宝黛们才能无忧无虑,保持其天真纯洁的天性。而外部世界是污浊的,会异化和吞噬人性。黛玉葬花,是抗拒外部世界的蚀化,给落花一个干净的归宿,至死都保持洁净和尊严。
第二次葬花是在第二十七回。那一次是芒种节,大观园彩旗飘飘,众姐妹花枝招展,送别花神,唯有黛玉来到花冢处哀悼落花:“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不是在哀怜自己的身世,而是对人类生存境遇的洞察。存在主义哲学家海德格尔发现,这个世界因充满各种技术和计算,不再适合人类居住,人的存在丧失了本真性。而“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则是黛玉的自我选择,宁玉碎,不瓦全,清冽又决绝。
当听到黛玉吟出“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宝玉不禁恸倒在山坡之上——他由落花想到鲜花之美,又因美而想到美的凋谢,因爱而想到爱的消逝,因生而想到死,因今日欢会而想到永恒的孤寂。正所谓“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人终有一死的虚无感,瞬间击中了他。
正由于深刻的虚无感,宝玉喜聚不喜散,而黛玉喜散不喜聚,其孤独和清醒比宝玉更彻底。一次,刘姥姥来了,贾母带着一行人坐船游览大观园,宝玉看见一片残荷,连声说可恨,想让人拔掉。黛玉却说自己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唯独这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最好——既然生命总归会残破,不如翩然起舞,把残破升华成艺术。
死有多绝望,生就有多热烈。
孔子曰:“未知生,焉知死?”黛玉却是“未知死,焉知生”,宝玉也是。这是存在主义哲学的“向死而生”——既然人终有一死,不如在有限的生命里,活出鲜烈、丰富和充满勇气的人生来。当宝玉挨了打,担心黛玉,便让晴雯送给她两条自己的旧手帕。黛玉体贴出其中深意,不觉神魂驰荡,也不顾嫌疑避讳,便在那两块旧帕上写下《题帕三绝》,其中一首:“抛珠滚玉只偷潸,镇日无心镇日闲;枕上袖边难拂拭,任他点点与斑斑。”写完便浑身火热,面上作烧,于是病由此萌。
她决意在这个薄情的世界里深情地活着,敞开了去爱。爱,是一门艺术,是一种能力,它需要在生活中不断实践习得。爱是向对方的无畏敞开,也是勇敢接纳。如今,爱情不是陈词滥调,就是溺亡在生活的海洋里。现代人为了捍卫自我的安全性,追求目标的确定性,学会了计算得失,愈觉得爱情耗神耗钱,得不偿失,但《红楼梦》里有最好的爱情。
他们既是一见钟情,也是日久生情。既有神性,又充满生活的细节。黛玉写了一首《桃花行》,宝玉读着,禁不住流下泪来,宝琴骗他是自己写的,他怎么会信?因为他太懂她了。第四十五回“风雨夕闷制风雨词”,这一天下雨,宝玉又来看望黛玉,他问的是:“今儿好些?吃了药没有?今儿一日吃了多少饭?”一面说,一面看黛玉:“今儿气色好了些。”而黛玉看到他穿蓑衣的样子,打趣他是“渔翁”,宝玉说我要一套送给你,黛玉笑:“我不要他。戴上那个,成个画儿上画的和戏上扮的渔婆了。”说完羞得脸飞红,赶紧装咳嗽。宝玉看了黛玉写的《秋窗风雨夕》,连声叫好。时间晚了,他待要走,黛玉又怕他的灯笼不亮,在雨里滑倒,拿出一个玻璃绣球灯:“跌了灯值钱,跌了人值钱?”
都是家长里短,因为他们已经不需要谈恋爱了。爱已融入生活,如盐入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