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情专家

在还是个婴儿的时候,我就被诊断出了不治之症。

那时我刚满三个月,母亲带我去医院打共情疫苗,然而几天后的血检结果却显示,共情疫苗在我的体内没留下任何痕迹。

父母以为是个偶发事件,又带我打了第二针、第三针。结果全和第一针一样,共情疫苗中的有效成分——那些纳米级机器人,被我的免疫系统分解、吸收,没办法在体内长时间留存,更别提自我复制和发挥共情效用了。主治医生给我父母下达了“判决书”:

“非常不幸地通知二位,孩子确诊了‘ 王璐症’, 这种罕见病目前尚没有可行的治疗方案……”

听完医生的宣判,我的母亲“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在场的几位医学专家跟着落下眼泪。

共情针, 又称共情疫苗,几十年前,就是它将人类文明从濒临毁灭的泥淖中拽了出来。

21 世纪中叶,掌握核武器、生化武器技术的人类曾多次滑向全球性战争边缘。经济学家觉得纷争来自“资源有限,而人的欲望无限”,历史学家认为战争是新型生产力的暴力更迭。

只有心理学家提出了可执行的和平方案,他们联合工程师,研发出一款纳米机器人。

编程的纳米机器人由细小的针管输入人体内,这种纳米机器人能探测人类体温、心跳、血液流速,还有体液内不同激素的成分与含量。

纳米机器人有着高超的协同性,捕捉到一个人的激素数据后,便会将这一信息传达给邻近的纳米机器人,直到邻近二人的身体感受、状态趋于相同。

假设房间中的某一个人收到亲人去世的消息,感受到剧烈悲伤,那么周遭所有人都会在短时间内共同体会呼吸急促、心如刀绞。

同样地,当两个对立阵营的士兵在战场上相遇,对死亡的恐惧会同时占据双方的心智,从而消解无谓的杀戮。

有了共情疫苗,情绪第一次打破皮肤的隔阂,在人类群体之间顺畅流动。无论是国家之间的战争,还是邻里的争执,都呈指数级锐减。在如此前提之下,我的怪病对于家庭来说无疑是重大打击,父母花了很长时间才慢慢接受这一事实。

无法通过纳米机器人共情,父母决心将我培养成一个表面看起来基本正常的人。

五岁那年,他们送了我一块小手表,这块手表能捕捉周遭人体内纳米机器人发出的微弱信号,根据各项生理指标计算出他们此刻的情绪。虽然只能生成几个概括性词汇,但我有了它就不再迷惘,可以根据提示词表演出一些“共情”。

上小学的第一天,在校门口与母亲告别时,我转头看到周围的小朋友个个哭得泪眼婆娑,母亲用眼神暗示我低头看表,果然,手表的提示词是:“不舍/ 忧伤。”于是我也跟着哭起来。

父母很满意我的表现,又带我练习了“快乐”“愤怒”“尴尬”“焦虑”等几种基本情绪。其实,表演情绪并不是一件复杂的事。比如,“暴躁”这个词,我就将它拆成“暴怒和烦躁”,再加上一点点“手足无措”。

尽管有表演情绪的天赋,整个童年,我还是过得小心翼翼,随时监控手表上的提示词变动,别人脸上肌肉细微的牵拉,或是手表在皮肤上传来的振动,都可以让我立刻进入情绪流露状态。

进入大学,我选择了心理学专业。多年的表演让我对人的情绪产生了极大兴趣。考上心理咨询师,顺利进入工作岗位后,我每天都能面对形形色色的人和他们的烦恼。

多年对别人情绪的观察,让我比任何人都能熟练地调动想象力,想象某一种创伤因何而起,又该怎样温柔地接住它。

我早已不需要佩戴什么手表,任何人的情绪与心理状态,只要看一眼就能了然于心。很讽刺吧? 世界上唯一一个无法利用纳米机器人获得共情体验的人,却成了最懂情绪的人。

一位年轻的抑郁症患者曾经对我说:“王医生,你跟我遇到的其他心理咨询师截然不同,我说什么你都不会妄加劝慰,你能体会我的情绪,对我的共情超越了所有我认识的医生。”

我成了最能共情的专家?竟然觉得有点好笑。我开始庆幸自己体内没有纳米机器人,不然这种偷着乐的情绪传递到患者身上,他可能会写投诉信吧。

“大概因为我血液里的共情机器人比别人的更加敏感、更加勤劳吧。”我说。

他笑了。作为他的心理咨询师,我查看过他的病历资料,作为军方高层的独子,从小经历的人情世故自然不会少。我不禁好奇,对那个圈子里的人来说,共情疫苗是否也会像在普通人身体里一样发挥效用?

没想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很快就以一种意料之外的方式揭晓了。

2189 年,一颗小行星进入世人视线,它先是向地球飞驰而来,在靠近地球时改为绕地轨道公转,成为一颗外来卫星。这一切都说明,这颗“小行星”上承载着智慧生命,他们有备而来,暂时没有伤害人类的意愿,动机和目的却不明朗。

它的轨道在月球绕地轨道内侧,满月的日子里,地球上的人们能看到一个巨大的黑色方块凌月而过,虽仅数秒,但面对庞大的神秘黑影,人类还是爆发出史无前例的恐慌。

这种恐慌在共情疫苗的作用下,迅速传播,成倍增长。

但在几天之后,人群的恐慌就渐渐平息了。我无法切身体会这种感受,只能转述当时的新闻报道:“一种平和的感受袭来,它从赤道到两极,均匀地散播到每个人的心里,让人们安心,让人们知道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都毫无恶意。”

就在地球上大部分的人面对异形飞船流下温暖的眼泪时,我却坐在餐台上啃着冷面包,而面包太硬、火腿太咸,这便是那时的我心中唯一的感想。

共情机器人!所有人体内的共情机器人都在疯狂工作!

我反应过来,这是一种能与掌管情绪的纳米机器人发生共振的文明。他们将自己想表达的情绪通过这种方式直接传达给人类,绕过充满歧义的语言,绕过表述不清的文字,从身体到身体,从心灵到心灵,情绪竟然做到了无损耗表达!

可惜,自己不能切身体会这种来自异星的问候。

一个迫在眉睫的难题摆在眼前,我该如何表演这种我没有体会过的情绪? 该怎样伪装自己,才能让别人以为我体内的纳米机器人也完成了与外星文明的共情?

算了,都装了那么多年了,也不差这一次了。我心里这么想着,打开屏幕,在视频里一一研究起那些沉浸在外星人情绪中的人的脸庞。

这是一种混杂着愉悦与舒缓的表情。能产生这种情绪的外星文明,一定来自一个并不好斗的星球,或许它离开母星,就是用融合和交流的方式,一步一步向宇宙深处扩散的。

宇宙里,真有这样的文明吗?我心想。一个月后,外星文明终于发出交流请求。飞船的外壁变成了幕布,上面循环播放着星球的历史。我们得知该文明自称为“岘”,是一种由半透膜构成的生命体,处于银河系一个偏远的古老角落,在厮杀和吞并中,岘度过了最初的血腥岁月。

一次充满巧合的捕食改变了文明进程。一只巨大的岘吞食了稍小的几只生命体后,消化、分解并没有如常进行,小生命体竟然在岘体内存活了下来,并承担了一定的器官功能,成为岘身体的一部分。

岘吞并了无数物种、无数个体,乃至无机环境,最后整个星球上只剩下一个巨大的岘,它变成一张薄膜,包裹着星球,围绕恒星公转。

在岘文明的后半段,包容、同化取代了竞争和厮杀。随着物质的融合,信息与思维都会合二为一,进而成为一个整体。

很快,它不再满足于偏安一隅,期待以相同的方式将其他文明纳入自己高级文明的范畴。

与岘当面交谈迫在眉睫。在绕地旋转的几个月里,丰沛而温暖的情绪隔着数千千米传来,传递给人们一种坚定的信念——加入岘文明,成为它体内组织的一部分,地球上将再无黑暗与纷争。究竟该选一个怎样的人代表全人类与外星人交流谈判呢?

当然是选一个最富共情能力的人,最能尊重每个个体需求和情感的人。这时,大慈善家、公益践行者墨菲女士被推举了出来。匪夷所思的是,除了她竟然还有一个——军方经那位年轻患者的推荐,找到了我。

“与外星人沟通,除了代表人类至善至美的墨菲女士,我们还需要一位地球上最能共情的人,那就是心理学家、共情专家王璐女士。”

这是官方的文案,事实上,直到坐上穿梭机,我还是不敢相信自己被冠上了“共情专家”的名头。

“初次相见,你好。”墨菲女士的微笑甜美,从发丝到指甲盖传达的都是友善的信号,恐怕这人体内的纳米机器人浓度都快爆表了吧。

我也模仿她的样子,握上她的手,说:“你好,墨菲女士,久仰大名。”

“一会儿的谈判策略,他们都跟你说了?”

我点点头。

官方在内部达成了共识,只要岘的要求不过分,可以保障地球上大多数人的生命和生存物资,我们就接受它们吞并地球的请求。

飞行途中,我试图找到些话题,“我听过你的故事,曾经深入南美雨林,为那里的孩子开蒙;还有深入流行病疫区,带去宝贵的疫苗……”

“这些都不算什么,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才能真正把人类文明带入下一个阶段。”

“ 你是说…… 与外星文明融合?这算什么?打不过就加入?”

“不期待吗?因为共情疫苗的存在,人和人之间不再有隔阂,现在我们要跨出这一步,在宇宙中找到理解我们的知己。”

我陷入了沉默。此刻的我在心里已经暗暗下定决心,既然无法与任何人共情的我被选为谈判代表,那么便要做出一件不那么友好,却能最大限度保留地球文明的事……

穿梭机已逼近飞船,真空中声波无法传达,岘在飞船巨大的“腹部”,打出了对我们表示欢迎的标语:

“岘文明是宇宙中最友善的文明,我们擅长使用共情的力量,而非暴力。在茫茫星海中能遇到地球——一颗个体同样有着非凡共情能力的星球,是我们的幸运。所以,我们不惜绕过数千光年,专程为你们而来。”

要不是我体内一个纳米机器人都没有,在如此近的距离,一定会被它释放出的情绪感染得涕泪横流。

“那么接下来,二位,请问地球上人类最后议定如何?是否接受合并请求,成为岘文明家族的一分子?”

我的耳麦里断断续续传来中控室的指挥。

“答应它,并献上地球的礼物。”

“请尽快回复岘文明,表达我方诚意。”

“你们怎么了?长时间的沉默会带来误解……”

不能再等下去了,我迅速切断了中控室对穿梭机的控制,转身走向操控台准备调整运行方向。

没想到我慢了。在思考该如何回避墨菲的阻挠时,我发现,她竟然快我一步,坐上了操控台的主驾驶位。

“你怎么……难道?你没有被这个废话那么多的大飞船情感绑架吗?”

“没有。这是个秘密,我本来不该说的。我患有一种罕见病,身体无法接种共情疫苗,体内一个共情机器人都没有。这些年来,我全凭模仿别人的表情神态,融入世界的共情体系。这已经是我的极限了!如果有一天,我还要顾及那些黏乎乎的外星人的心情,那我不如开着穿梭机一头撞死在这里。”

我笑出了声,这是30 多年来的第一次,一种名为共情的心理在体内苏醒——不是纳米机器人在血管里搞出来的激素和编码,而是相同的经历和境遇,把我和她瞬间拉近,我终于不再觉得孤单一人。

我一屁股坐在了穿梭机的副驾驶座上。

我们没有再说话,穿梭机的航线直指岘文明飞船腹部。接下来的碰撞充满恶意、暴力,甚至是愚昧,这可能是有史以来,地球人做出的最低情商的行为。

(摘自《科幻世界》2024 年第10 期,宫可可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