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和牟逸飞是在初一那年“一见钟情”的。
开学第一天, 我迟到了。老师问:“怎么回事?”我说:“我妈发烧,我给她买药……”
话音未落,全班爆笑。我才知道,同样迟到,比我早进教室一分钟的牟逸飞也用了同一个理由。
老师当场让他站起来,又看看我:“你俩怎么回事?”
“老师,如有雷同,纯属巧合。”我和牟逸飞异口同声。这下,全班都笑疯了。
我和牟逸飞确认了眼神:上辈子,应该是旧相识。自那日起,我俩算是自来熟了。
真正让我俩变成铁哥们儿的,是后来发生的几件事。
有一次,历史老师讲到唐朝煮茶时通常会添加一些辅料,“你们知道会加什么吗?”
我和牟逸飞再次异口同声:“葱花香菜。”老师气得扔了我俩一人一个粉笔头。但这题其实我俩答对了一半:葱花。
初一开学没多久的运动会上,我和牟逸飞分别报了男女200 米,也是最有希望给班级拿第一的种子选手。
结果,我因为抢跑三次被罚下。当我垂头丧气地拎着钉子鞋往班级走时,遇到了同样拎着钉子鞋的牟逸飞,他也抢跑了。那一刻,我俩同时说了一句:“难兄难弟。”
随后,我俩分别问了对方的出生年月日。牟逸飞比我大一个月零三天,所以,他领走了“难兄”,我则收下了“难弟”这个名号。
事实上,老师之所以能容忍我和牟逸飞“男女无别”,是因为我们除了一起调皮捣蛋,也一起互帮互助。
我严重偏科, 属于语文、数学优秀,但物理不及格的选手。牟逸飞恰恰语文是短板。于是,我日常督促“难兄”背课文,给他讲语文阅读得分技巧。他呢,掰开了、揉碎了,给我讲物理。
有一次,他给我讲物理题,恰好物理老师路过,老师对“难兄”说:“以后考师范吧,你这耐心,不当老师可惜了。”“难兄”实话实说:“老师,我这点耐心都给蒋小艺了。”
我们就这样一路打打闹闹上了高中。
二
高中时,我们虽然不同班,但课余时间经常在一起玩。彼此的朋友,我们都熟。当时校园里有一个男生凭借家里背景牛,特别拽,经常干仗势欺人的事。我们看他不顺眼,天天拔他自行车气门芯。
他在新学期的开学典礼上作为学生代表发言,刚说一句“尊敬的老师,亲爱的同学们”,我们几个就开始唱:“ 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胜利歌声多么响亮……”看不惯他的人太多了,于是,小合唱变成大合唱,响彻整个操场……
事后,我和牟逸飞被教导主任和校长约谈。“难兄”大包大揽说是他一手策划的。我也是这样包揽的。结果,我们各自的家长被叫到了学校。
家长们承认错误的态度比我俩诚恳多了。但出了校门后,两家六口人聚了个餐,双方父母都没批评自己的孩子,只是叮嘱我俩:“人在屋檐下,保护好自己。”
其实那时候,我们各自的班主任都试图寻找我俩早恋的证据,但他们失望了。我俩的确清白得经得起任何明察暗访。
事实上,我和牟逸飞探讨过这个问题。他说:“看见班花,我会紧张,生怕自己打完球后身上有汗味,让对方讨厌。但跟你在一起,我主打一个放松,和我们家泰迪狗在一起是一个感觉。”
我深以为然。所以,确认过眼神,我和牟逸飞天生就是做兄弟的命。
高三下学期,距离高考还有39 天的时候,我得了胸膜炎,需要住院治疗。这对我来说,打击太大了,大家都在冲刺,我却躺平了。
那些日子,牟逸飞上完课就来医院陪我上自习,兴高采烈地跟我说:“这病房是多好的自习室,特别适合咱俩弯道超车。”那么糟糕的事情,经他一说,顿时就明亮起来。
那年高考,我和牟逸飞都考出了最好成绩。查分那天,我俩几乎同时给对方打电话,异口同声说:“恩人呢!”然后又同时笑出鹅叫。
三
大学时期,牟逸飞就读于本地一所985 大学,我则南下广州就读于中山大学的临床医学。虽然我跟大学同学相处得还不错,可是,再也没遇到一个像他这样臭味相投的人,突然很想家,主要是很想牟逸飞。那时候,几乎每天都会跟牟逸飞打视频,吃到了什么好吃的,雨下得让人烦心,学业上遇到了什么困难,都会跟他分享。
室友说:“你这如果不是谈恋爱,我倒立行走。”我非常不屑于解释,毕竟,从小到大,如此误会的人,不止是室友。
大二那年,我谈了一场短暂的恋爱。牟逸飞是第一个知情的,还特意飞来广州给我把关。结果,只是简单地跟我当时的男朋友吃了一次饭,他便得出我们不合适的结论。
他一个从来没谈过恋爱的人,非常武断地告诉我:“这人非常大男子主义,看细节可知,他觉得虾饺好吃,就不停地给你夹,但你连自己海鲜过敏这件事都没跟他提;我们吃饭时,想起初中一件好玩的事,笑得很大声,他皱着眉头提醒你‘要斯文’……”
我抢白他:“ 牟逸飞, 你太抠细节啦, 谈恋爱开心就好。”“你会越来越不开心的。”这是他的结论。没想到他的“毒舌”真的应验了。
那场恋爱只谈了不到3 个月,越谈越闹心。
分手后,牟逸飞安慰我说:“‘难弟’,别怀疑自己,丢掉不好的,才能遇见好的。”
我说:“‘难兄’所言极是,下一个更好。”
大学硕博连读毕业后,我有机会留在广州,我的导师强烈建议我留在实习的医院。可是,就在那时,牟逸飞的妈妈生病了,胰腺癌。
我从得知消息那一刻起,就归心似箭。我发现,在前途和友情之间,我本能地倾向于为朋友两肋插刀。最终,我选择回老家,进了一家三甲医院的心外科。
牟逸飞和几个发小为我举行了接风仪式。回家真好,普通话永远没有乡音更生动,更解渴。
那天,牟逸飞喝醉了。他有心事,我知道。我拍着他的肩膀说:“ 有我在, 相信我。” 他眼眶红红地说:“你回来,我心就定了大半。”同学们见状起哄道:“你俩在一起算了。”
我真是服了他们:“看你们那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谁会把兄弟变成夫妻?”牟逸飞附和我:“是。朋友如手足,这辈子,我俩必须将友情进行到底。”
谁承想,我和牟逸飞最终还是“打”了自己的脸。
四
我回老家医院入职后不久,牟妈妈便在我们医院的肿瘤科做了手术。手术比医生预判得要糟糕。癌细胞已多处转移。我把这个消息告诉等在手术室外的牟逸飞时,他跟我说:“‘难弟’,明天陪我去相亲。”
我懂他的意思。他早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这些年,面对父母的催促,他一直说再等等。
但现在,他不想等了。我本可以跟他开句玩笑的,可是那一刻,心里却替他哭了一万次。
这边,我们把牟阿姨转到了临终关怀病房。另一边,我陪牟逸飞去相亲,约在一家咖啡店。只不过,我坐在他邻桌,朝着女孩的方向。
牟逸飞事先叮嘱我:“如果觉得不合适,你就喊‘服务员,帮我来杯清水’。如果觉得合适,你就喊‘服务员,来杯拿铁’。”
事实上,当那个女孩款款走来落座后,我一直在走神。她走路的样子,说话的声音,牟逸飞说“你好”时的语气……都在我脑海里像看心脏彩超一样地细细分析、比较。
我问自己:如果牟逸飞有了女朋友,我是不是再也不能旁若无人地拍他的肩膀,吃饭时抢他碗里的排骨了?当然不能!
我这边独角戏演得正酣,就听见牟逸飞喊:“服务员,麻烦帮我来杯清水。”我怎么会不知道他这是在提醒我。但我心里有气,也为自己吃这种醋感到羞耻。于是,我索性喊了一句:“服务员,麻烦帮我来杯美式。”
哈哈哈,我偏偏不叫拿铁,而叫美式,阁下又该如何应对呢?然后,就听牟逸飞起身跟那女孩道别了。
女孩一走,他就过来问:“你要杯美式是什么意思?”
我说:“就是觉得这女孩比拿铁还纯正。”
牟逸飞把我要的美式一饮而尽:“我谢谢你。走,请你吃饭去。”
我以为,他也对那女孩挺满意,这饭是赏我的,而且,去的是本地最贵的大闸蟹专卖店。
大闸蟹没点,牟逸飞先让服务员端来了两碟子醋,然后对我说:“蒋小艺,你记不记得当年你在大学谈恋爱的事。”
“差不多快忘了。”
“我记得,到现在我都记得他长什么样,到现在我还在嫉妒。同事一起吃饭,就因为那个烤肉店名叫刘记,我坚决不去吃,因为你前男友姓刘……”
“你,这么变态吗?”我心花乱放,但努力不让他看出来。
“我现在就想问你,看见我相亲,你有这种恨不得地球毁灭的感觉吗?如果你有,咱俩别做兄弟了,谈恋爱吧。如果没有,我出门就给咱俩买两块橡皮,把刚才的这段擦去,继续做一辈子的兄弟。”
“哈哈哈,牟逸飞,你太幼稚了,这么难忘的事橡皮能擦去吗?”
“什么意思?”我从来没见他脸色那么差过。
“我的意思就是:牟逸飞,看见你相亲,我也酸得要命。我不想再骗自己了,咱们让纯洁的友谊变味吧。”
五
那天,我和牟逸飞第一次牵手。那个少年的伙伴,变成了爱人。
牟逸飞第一次特别正经地跟我说:“当初知道你留在广州,心里特别空,就想着怎么能把你召唤回来。”
我说:“记不记得初一时,咱俩先后迟到,用的是同一个理由,也许从那个时候开始,咱俩缘分的齿轮就开始转动了。”
我和牟逸飞相互告白没多久,就举行了简单的婚礼。婚礼后的第17 天,婆婆走了。我最大的安慰是,在牟逸飞人生中最痛的这一关,我一直在他身边。
像所有夫妻一样,我们也会一言不合就吵架。可是,我们经常吵笑场,因为彼此太熟了,从小吵到大。常常我刚骂他一句:“有病别来找我,我不是兽医。”他还不忘给予点评:“这话骂得经典啊。”有一次,我俩吵架时,刚好一个高中同学来家里做客,同学把我俩吵架的不完全过程给录了下来,发到我们同学群里。“哎呀,他俩还是当初那样,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长大!”有人@ 我俩说,“敢不敢给你家装个摄像头,让我们听听你俩日常脱口秀,可以酌情收费。”
有人说,婚姻的标配是爱情,高配是亲情,顶配是友情。尼采也说:“婚姻不幸福,不是因为缺少爱情,而是缺少了一点友谊。”
可能,我和牟逸飞最不缺的就是友谊吧。且不说少年时的纯真友情,结婚后,在关键时刻,我们依然是挚友。
疫情最严重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怀孕了。但特殊时期,几乎所有同事都在医院和定点宾馆之间封闭式连轴转,我不想搞特殊,更不想在这个最需要医生的时候缺席。
牟逸飞得知消息后,根本没提让我请假的事。令我没想到的是,第二天我从宾馆出来,刚上大巴车,司机就喊我:“老婆。”我这才知道,他连夜申请了做接送我们医院医护人员上下班的志愿者。
他给我打电话聊天时,我问:“记不记得高中时,那个人在主席台上讲话时,咱俩干了啥?”“五星红旗迎风飘扬……”他用那依然不全的五音就那么唱了起来。他敢唱,我就敢跟。
不管是少年, 还是中年,不管是当年的恶搞,还是此时的庄重,我们一直就这样臭味相投,深深懂得,相悦彼此。
(摘自“写故事的刘小念”微信公众号,八方留白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