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要怎样去形容四姑娘山呢?大概是马粪混着淤泥的沼泽、散发怪味的热水、漏风漏雨的帐篷、从凌晨2 点就开始下的大雨、被马驮丢的板凳、被露水浸湿的冰冷手套……
四姑娘山的美呢?几乎没见到。
“长穿毕”(全称为“ 长坪沟穿越毕棚沟”,是从四姑娘山 长坪沟穿越到毕棚沟)翻过垭口的那天,大雨瓢泼。垭口的最高海拔4600 米,从营地爬升800 米。可能是因为那天我晚饭吃得太饱,血液都流向了胃,我感觉头昏脑涨,心脏狂跳。
凌晨2 点出发,我很快就被大部队落下了。向导嫌我太慢,每走一段就停下来抽根烟,居高临下地望着我。
天地都是黑色的,人在黑暗中的视野是那么局限。除了脚下一米的距离,我什么都看不到,既看不见山顶有多高,也不知道前路有多漫长。
起了雾的夜,不是黑色的,而是由成千上万个白色的小水雾颗粒组成。夜晚是白色的。
灯光像是一柄没有焦点的利剑,照不远,看不清。于是偌大的天地缩成了孤身一人的我。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我,只有往前的一步又一步。
我问向导:“走了多远了?”他说:“有栏杆的路走完了。”
我上气不接下气地问:“这算什么计量标准?”他沉默着闷头向前跑。
我在绝望中口齿不清地问:“走了三分之一了吧?”他冷冷地抛下一句:“好远了。”
就算他总是信口胡诌,我仍孜孜不倦地向他提问。在这样的黑夜与沉默中,有人蓄意哄骗你,怎么不是一种煞费苦心,怎么不是一种莫大的安慰呢?
向导是黑暗中唯一可见的一束光芒,像是灯塔,像是宇宙中孤独的卫星。我像是贪婪的鬣狗一样扑向他的身影。
我的眼睛被雨水迷住了,仰起头,雨水顺着脸颊流进耳朵。我说:“走不了了。”
当然,我知道,翻长穿毕的垭口不存在“走不了”的说法。翻过这座山是最简单的道路,也是唯一的道路。因为后退就意味着要走28 千米的泥路,而往前,只剩800 米的爬升。
雨越来越大,我感到越来越冷,身上的湿衣服太沉了,像是一座大山,我害怕自己一停下来就站不起来,只能硬着头皮,灵魂出窍般地爬。6点登顶时天才蒙蒙亮,本应最有意境的蓝调时刻被笼罩在浓浓的雾气中,我仿佛置身幽暗的海底。
从上山到下山,我最终花了10 小时才完成。
快结束时,我看到同行的人在山的那边露出了头顶。就是这两个萍水相逢的人“心怀不轨”,劝说我在走完长穿毕之后,跟着他们一起去登顶二峰。
我心中充满了怨恨,朝他们大喊:“不去二峰了,下山就回家。”
二
两天后我却食言,住进了二峰的大本营里。依旧是凌晨顶着雨出发登顶。二峰顶峰5276 米,从大本营爬升1千米。
我很疑惑为什么要凌晨出发登山,漫长的白天,大好的阳光,非要白白浪费不可吗?我问向导,他也只是说:“晚上登山刚好看日出嘛。”
站在峰顶的时刻,我以为我会激动,会觉得自己不可能被打败,会发出“一览众山小”的感叹,但是没有。我疲惫、脚痛、寒冷,一心只想下山,一丝多余的杂念都没有。
我以为我会看到绝世的风景。比如,初生的金光从云层后面露出头角,四姑娘山的各个山峰沐浴在永恒的金色之中。
但是没有。山的那边还是雨,除了黑色,什么都没有。
从顶峰到大本营的下坡路,我有很多欲哭无泪的时刻。不是因为登顶的激动,而是被冻的。脚下无路可走,到处都是乱石。我在一路上摔了一跤又一跤,好在衣服里吸满了水,我变成了一块海绵,每次跌倒不过是从衣服里挤出一些水来,伤不到我分毫。
我原本以为登顶是最难的事,但是我错了。从顶峰到大本营的7 千米快速下降才是真正的考验。后来我发现自己又错了,从大本营到四姑娘镇15 千米的缓慢下坡,才让人心如死灰。
从二峰到四姑娘镇,从凌晨2 点走到下午4 点,14小时走了将近30 千米距离,海拔上升1 千米,下降2 千米。
我们一致同意登顶二峰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真正的困难是漫长的下山,山的那边依旧是山,浑身的重量顶在脚尖,鞋陷在马粪中拔不出来,裤腿上溅的泥斑层层叠叠,像在嘲笑我的渺小。
回程的车上我在马粪的臭气中沉沉睡去。醒来后才发现,我十指的皮都掉了。
什么时候爱上运动的呢?大概是从精神状况不稳定开始的。从3 年前开始,我在上学和上进之间选择了上山。山是我的庇护所,我像一个绝望的“受虐狂”,企图在身体上受苦,以求缓解精神上的彷徨。
虽然我最初就想爬到山上来逃离自我,但最终发现自我也跟了过去。如果一定要尝试去解释爬山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那就是我在精神的自由落体中企图寻找对自身的控制,不为爬多高,把握住自己就是全部的意义。
因为站在山峰的那一刻,我的焦虑全部消失了,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一个完整的我,自由的我。
(余娟摘自《视野》2024 年第20 期,朱星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