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成绩公布那天,是同期历史最高温的一天,3个人挤在小小的电脑屏幕前看到高考总分的时候,空气中凝结的肃静还是让每一个人都手脚冰凉。
妈妈关闭了空调,外机像泄了气一样停止了转动。
我该做点儿什么,于是我哭了。滚烫的热泪滴滴答答地铺满胸前,抽抽噎噎给这份沉默伴奏。我并不想哭,我知道自己不是发挥失常,只是不会数学题而已,试卷上大片大片的留白——我甚至没有给阅卷老师怜悯我的机会。错愕的只有妈妈,她再次铺陈开补习费用,再一次拍着桌子质问我数学成绩为什么是两位数。
爸爸举着骨折的右手,挡在我前面承受着妈妈的数落。在严格意义上说,他并不是一个合格的爸爸,至少在我妈眼里是这样的。在家的时候早出晚归,抽烟酗酒吹牛赔钱样样精通——他们在我初一那年就分开了,我人生所有的缺点和弱项都来自于爸爸的缺席——这么重要的3 年他一直四处漂泊,对我不闻不问。没过本科线是爸爸的错,数学不好也是爸爸的错,来自基因的遗传劣势让我天生就是数学上的侏儒,我在一旁窝窝囊囊地啜泣着,和我爸没出息的样子如出一辙。
翌日,妈妈要去上班,骨折的爸爸无处可去,自告奋勇来家里陪我反省自己的成绩,择日就要挑补习学校报名,再战高考。爸爸从城市的另一端坐公交车来陪我——这些年他过得并不好,一直没有实现他梦想的咸鱼翻身,生意总是一赔再赔,欠了一屁股烂账,好在很早离婚保住了我们母女平安。更过分的是,他酒后还企图骑摩托,结果还没上街就被摩托压在地上,手掌骨折。
那个夏天是那样的苦闷,爸爸叹一口气:“行动不自由。”我叹一口气:“成绩烂,不敢自由。”他举着僵硬的右手和我密谋偷偷去爬山——趁妈妈去上班,神不知鬼不觉地出门。我紧张极了,这么多年终于有了盟友一起来反抗铁令。
果然, 第二天妈妈刚走,他便叫家在秦岭山脚下的杨叔来接我们。汽车弯弯绕绕送我们到了一个水库旁,杨叔在杨庄停好车,让我们自己慢慢爬,他在山下备好酒菜等我们回来。
此山叫作太兴山,胜于华山者不在于高低,而在于高山骨子里就有的野趣,极难攀爬。爸爸为了不被妈妈怀疑,穿着凉拖带着我深一脚浅一脚拾级而上,和我细数秦岭七十二峪的名称和由来,给我讲太兴山道教的渊源,讲“天下修道,终南为冠”,讲山下水库的建造和作用。他好像无所不知,天文地理、人文杂谈都可以说一些,绝不会冷场。
山已经爬得很高了,眼前是一个所有山都有的景点——“一线天”。他满脸的汗珠来不及擦拭,眼镜因汗水滑到了鼻尖,每次抬头都要皱着鼻子用狰狞的表情推一推眼镜。泛黄的白短袖领口被汗渍黏在脖子的褶皱里,时不时要用那只好手揪一揪,置换出一点儿温热的空气。山路越发狭窄,坡度陡然增大,我劝他不如作罢,他执意要带我继续攀爬。铁索链沁润了山中的潮湿,抓在手里全是铁锈味道。他用不了右手,只能靠左手扶着湿滑的山岩,踢踏着凉拖缓慢侧行。最窄处他收腹贴墙,碎步横行,将骨折的右手紧贴大腿,生怕一个趔趄导致伤势加重。
他挤在山缝中,让我看天。天空狭窄明亮却一无所有,只有山风从身体两侧穿过,巨石的棱角给了我巨大的压迫感,我只想快速通过,无奈他笨拙的挪行让一线天找不到一线生机。
终于,我们通过了。眼前豁然开朗,万里长空在面前自顾自壮阔,山风似乎也不再阴冷,只管卷着鸟儿越飞越远。他点了一根久违的香烟,深吸一口,徐徐告诉我,我的人生正在这生死一线之间,也许压抑,也许苦闷,也许迷茫,可这人生关键一考,只要咬牙挺过,便能豁然开朗。纵使翻过这一线天,也不过是平平无奇的另一座山峰,可是不挤过去怎么知道是什么景象呢?
他拍拍我说,抱歉陪我的日子太少,没能给我一个好生活,不能送我出国读书,只能委屈我再读一年,希望我能熬住这份苦,考上一个好大学。他是这样的陌生又亲切,聪慧得不像我印象中那个总是醉酒和赔钱的爸爸。
迎面遇到的一对夫妇也停下来歇脚,他们笑着羡慕我有一个穿着拖鞋也愿意陪女儿爬山的爸爸,既奇怪又温馨。那一刻我觉得他是一个好爸爸,他是爱我的。迎着风我又想哭了。
第二年高考,我如愿考上了心仪的大学。他的手掌早已好了,所以那个暑假他没有再出现,只是打了个电话祝贺我,说自己还在外地,一定送我去大学报到。电话那头充斥着醉酒的笑声和碰杯声,我叹了口气,挂断了电话。
那个骨折的好爸爸留在了山上,我再也没有去爬过太兴山。
(摘自《中学生博览·追光少年》2024年第10期,德德德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