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看敦煌壁画,画中蓝色的部分来自青金石,这种矿石产自阿富汗,它们被背负在驼背上,由商队跨越帕米尔高原带入中国,变成了菩萨身后的背光;同样,在欧洲,只有圣母的裙子,才能用这种蓝色来画——在漫长而黑暗的中世纪,多数人穿着灰黑色衣服,蓝色是最昂贵的颜料。
既然很多古代颜料都来自矿石,我干脆跑到地质博物馆去看石头。
用来染蓝的蓝铜矿,晶体原来是深邃的紫色,灿然生辉;雌黄是沉着的姜黄,沉积在石表;色泽鲜翠的孔雀石很是尊贵,它有一个单独的圆形展台。在国博,我曾经见过放在盒子里的孔雀石粉末,古埃及人拿它涂眼影。
还有绿松石——《戴珍珠耳环的少女》电影版里,有维米尔画画的片段,他的画室杂乱如工坊,堆满朱砂、蓖麻油、绿松石……这些可不是杂物,而是等待研磨、溶解、勾兑的颜料来源。文学家动用几个形容词就可以抵达的美,画家得经过大量的劳动。
出了博物馆,路边有一棵明艳如火的石榴,它也是染色剂——很多颜色,都来自植物。“凡染,大抵以草木而成,有以花叶,有以茎实,有以根皮。”
感冒了,我吃板蓝根,它也是一种蓝色染料;童年的午睡中,脸上罩着槐树的树荫,那槐花蕾煮汁,就可以染成松花笺;初夏,总要应季插一把栀子花,它是染黄色的颜料……
我们的祖先, 就是这样,一点点地,得到了一个脆弱但日趋艳丽的色彩世界。
对美的向往、执着,把那美丽的颜色,从天地之间,不管是矿石还是花草之中,提取出来,抓住它,再顽强地挽留在纸上和衣襟、语言词汇中,人类的这种生命热情,深深打动着我。
最近重看贾曼的书,他是英国的前卫导演,当得知自己罹患重症,只能存活几年之后,他去海边买了一个小房子,精心栽培了一个红飞翠舞的美丽花园。
他是如此深爱色彩,在他的回忆录《现代自然》里,缤纷的视觉化语言俯拾皆是:“万物都渴望雨水降临,开着紫花的牛蒡浑身无力,灰苔如同我脚下的泥土一样剥落。唯有金黄的泽菊和闪亮的蛱蝶,一起庆祝着这长长的夏季。”
我一遍遍地翻看《贾曼的花园》那本摄影集。花园位于一个突出的海岬,靠近核电站,海水被石油污染成黑色。这个园子不是友好的邀约,而是对峙的张力:紫罗兰和紫甘蓝盛放的土坑,其实是“二战”遗留的地雷坑;犬蔷薇的攀援架,则是战时防坦克的铁丝围篱。
而最大的对比色,则来源于贾曼本人:一个慢慢被蚀空生命的患者和花种的越来越多、日益绚烂的花园。
我反复想象着贾曼,凌晨4点的医院,死去的病友身边,他奋笔疾书,死前,他几乎丧失视力,被黑暗吞噬之前,贾曼终于完成了一本关于颜色的书:《色度》。在他最后的视网膜上成像的,是这个明亮的几乎刺破天地的花园。
我又看到了那个在北魏年间,漫天黄沙中,用骆驼千里跋涉扛来的青金石,为菩萨画上背光的满脸虔敬的工匠——人类亘古渴望光明和色彩,无论死亡的幽谷多么阴暗,也要顽强地在天地间留下一点生命的璀璨。这也正是人所能有的尊严和努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