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匹马不喜欢我们

即便在完全没有天敌的赛马场,一匹马儿也经常会受到惊吓。

比如黑玫瑰,常常像一个刚刚从睡梦中醒来的孩子,一丁点儿风吹草动,都会让它惊慌失措发出嘶鸣。它的眼睛是一泓清泉,人们注视着它,就像注视着自己裸露的灵魂。但黑玫瑰并不信任人类,除了教练小美。即便孩子们骑马结束,涌过来给它喂食,它也只是停下脚步,慢慢享用完可口的下午茶点,便无情地转身离去。

有时,某个孩子一声温柔的呼唤,都能将黑玫瑰吓住。它的身体会忽然发出轻微的战栗,随后引发四肢的震动。谁也不能理解黑玫瑰内心的恐惧。对于这个世界,它仿佛初生的婴儿,一切细微的变化,都会让它的双眸产生色泽的变化。有时,那里是干净的湖蓝,整个天空都陷入其中。有时,那里是燃烧的火红,夕阳点燃了大地。有时,那里是阴郁的灰白,乌云笼罩了世界。人们很难想象,一匹马一天中会发生多少情绪的波澜。人们悄然行经马的身边,就像风行水上,这一时刻都在发生的日常微小事件,却在一匹马的心里,掀起惊涛骇浪。

某个黄昏,阿尔姗娜骑在黑玫瑰上练习慢跑,手中鞭子不小心掉落在地。小美教练唤住黑玫瑰,从它身后捡起马鞭。不知是说话声让黑玫瑰受到惊吓,还是鞭子末梢无意中碰到黑玫瑰的腹部,也或许是一只飞虫恰好掠过它的马尾,总之黑玫瑰忽然抬起前腿仰天长啸,并试图向前飞奔。我盯着马背上的阿尔姗娜,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如果黑玫瑰发疯般地在赛马场上飞奔,毫无疑问,阿尔姗娜将摔下马背,有断腿断臂甚至失去生命的危险。而其他正在训练的马,会误以为危险来临,跟随黑玫瑰一起疯狂逃奔。它们将撞断栏杆,踏平障碍。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小美教练一个箭步冲上前,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拽住缰绳。马背上的阿尔姗娜,牢牢记着教练平日的教导,将自己双脚焊死在脚蹬上,并把整个身体与黑玫瑰浇筑在一起。

黑玫瑰终于被教练制服,惊涛骇浪缓缓消退,化为细碎波纹。那时你害怕吗?我许多次问阿尔姗娜。而她,也永远只回复我一句话:不怕,黑玫瑰会保护我的。

只是后来,我们在马群中散步,会刻意地放轻脚步。我们试图将自己化为无形的空气,就连心跳的声音,呼吸的声音,手臂摩擦衣服的声音,都会觉得刺耳。“嘘!妈妈,小声点,马儿正做梦呢。”阿尔姗娜这样温柔地提醒我。

在距离一匹白马两三米远的地方,我蹲下身去,安静地注视着它。这是一匹已近暮年的老马,它瘦削的骨骼在干枯的皮毛下,仿佛秋天裸露出灵魂的树木。此刻,它不需要任何人,它只想躺在大地上,安静地睡一会儿。一匹马的梦里会有什么呢,人们永远不能知晓。我只看到它的身体在均匀地起伏,一片汪洋远离了人类,沉入永恒般的寂静。

此刻,这匹昏睡的老马,从小憩中醒来,睁开眼睛,看到我和阿尔姗娜。它什么也没有说,站起身来,抖落满身的草屑和尘土,打个沉闷的响鼻,转身朝马群走去。就在那里,一匹青马正耐心地等它苏醒。它们在黄昏最后的光里,亲密地将脖颈缠绕在一起。一匹马在人类那里受到的惊吓,此刻,全部消失在这弥足珍贵的美好之中。

这动人的爱的片刻,它们不想与任何人分享。“这匹马不喜欢我们。”手里拿着一束青草却无处可以喂食的阿尔姗娜,站起身来,惆怅地对我说。

(摘自《芳草》2024 年第3 期,稻荷前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