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收到人体器官志愿捐献卡后,我一直把它藏在车里。怕妻子担心,我想找个时间和她好好聊聊。
那天下午,我开车带她去郊区转转。她坐在车后座上,我给她讲了一个器官捐献的例子作铺垫,但她跟我说:“那么亲的人,怎么忍心在他离开后把他的皮肤划开,切下他的器官捐给素昧平生的陌生人?”
“但是,”我说,“我给你讲个故事。你知道一个人的器官进了另外一个人的身体里会发生什么吗?
“有个做了肝移植的女孩,术后能进食的第一餐,让母亲去给她买汉堡。这太不可思议了,以前她从不吃汉堡。但这次她吃了汉堡,而且觉得很好吃。
“她想,会不会是捐献给她肝脏的那个人生前喜欢吃汉堡呢?这太神奇了。有些国家在移植手术完成一定时间后,获得器官的人是有机会得到供体信息的。后来,她终于知道供者是个男孩,她找到了男孩母亲的电子邮箱,给她一封一封地写信表达感恩,讲她移植后身体的变化,还有她的重生。但每次写的信都石沉大海。
“为什么这个男孩的母亲不愿意给她回信?因为这位母亲始终处在痛苦和愧疚中。她愧疚为什么没有好好管教他,否则他就不会丧命在一场枪击案中。她自责、内疚,如跌落深渊般痛苦。但是有一天,她还是忍不住给女孩回了一封信。信不长,她在信中讲了儿子的成长经历、她对他的爱,还提到了儿子喜欢吃汉堡。
“女孩收到信后身体颤抖,眼泪夺眶而出,她高声地喊道:‘他喜欢吃汉堡,我就知道!’后来男孩的母亲终于释然了。她知道儿子的肝脏不仅活着,还改变了另外一个人的一生,同样的还有他的肺、心、肾脏、角膜……它们已经化作了另外的生命。”
在医学的每个领域,我们毕生都在与死亡做斗争,而在器官移植领域,死亡是我们的另一个起点。我们一直想着,器官捐献只是让陌生人获益了。可我们换个角度审视:“器官捐献不是放弃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让一个完全陌生的人活下来;它其实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几乎放弃自己的所有,让你身体的一部分活下来。”
我继续给妻子讲。
“有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在车祸中丧生,她的母亲痛不欲生,但还是忍痛把她的器官捐给了不同的人。过了几年,这位母亲去参加医院组织的聚会。有些国家为了鼓励自愿捐献,受者在手术一段时间后有机会见到供者的亲人。
“聚会的人们在绿地上亲密地交谈,他们感叹人间最无私的奉献,谈论着受者手术后健康状况发生的翻天覆地的改善。他们追忆器官捐献者的往事,表达对他们的感激。而这个母亲独自坐在角落里抽泣,因为对女儿无尽的思念。
“她在哭的时候,一位高高大大的男士向她走了过来。他蹲在她面前,掀开自己的衣服,并递给她一把听诊器。他说:‘女士,你听听我的心跳。’
“咕咚咕咚咕咚……那是她女儿的心脏在跳动,它仿佛在说:‘妈妈,你不要哭,你听到了吗,我并没有离去。’
“这个母亲哭着哭着就笑了。”
我把人体器官志愿捐献卡递给妻子,说:“这是我的,我怕你不高兴,一直藏在车里。万一有一天我出了意外,我说万一,你记着把我捐了。”
她已泣不成声。“我可以考虑,”她说,“但前提是你得拼命地好好活着,这比什么都重要。”
(摘自《命悬一线,我不放手》,北京联合出版公司,Shand 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