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暑假的时候,我闲在家里无所事事。后来,母亲公司临时要招人,工资日结,干七天,母亲说带我去赚点零花钱。母亲是干保洁家政的,我想也就打扫卫生而已,应该没什么技术含量,于是点头说好。
那晚我一直沉浸在兴奋中,一想到通过自己的双手赚钱,大半夜就激动到睡不着。等我感觉到困的时候,已经半夜十二点。第二天早上睡得正香,母亲站在床边叫我,我困得眼睛都不想睁开,一看时间,才五点。
清晨的城市还没开始喧嚣,平时在路上耀武扬威的四轮子都老老实实地趴在马路两侧。四十分钟后,母亲用三轮车带我到了一个景区,指指不远的建筑,说是今天要干活的地方。
我顺着母亲手指看去,是一个刚刚装修完成还没正式营业的酒店。其他像母亲一般大的妇女们陆陆续续骑车过来了,一边和母亲打招呼一边问我是谁,母亲和她们介绍说是自己的女儿。快到六点半,工头腋下夹着本子走过来。他打个哈欠摊开本子,记完一个个用蹩脚普通话报出来的名字,手指头点着人群开始分组。我和母亲分在一起,负责房间的清理。
跟着母亲来到分配的房间,推开门,地上全是灰尘,木制床架上有个套着保护膜的床垫,各种家具堆叠在一起,阳台的玻璃很脏,还有一块块滴落的水泥干在上面。母亲把书包放在角落里,带我去大厅领工具。此时很多人已经等在那里,工头推着小车进来,上面全是拖把、扫把、水桶。还没等停下,大家就蜂拥而上去争抢工具。我站在原地不知道该干嘛,母亲抢出两把扫把和一把拖把,看我站在那一动不动,让我去拿个水桶。我拿着水桶跟着母亲回到房间,母亲告诉我,下次看到工具来了要赶紧上去拿好的,别人剩下的都是不趁手的工具,你这水桶没有提手,等会水就不好拎。
母亲从包里翻出海绵擦,让我用水桶接水,去擦房间墙壁装修留下的铅笔痕迹。我接过海绵擦,想着这活确实没有技术含量,又想到那笔即将进入钱包的第一桶金,便卖力干起来。
墙壁贴着新墙纸,既要把印记擦掉还不能破坏价值不菲的墙纸,我吭哧吭哧擦了好久,手因为一直泡在水里,指尖开始变白发皱,胳膊也因为重复的动作开始酸疼,一开始还在蹲着擦,后来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怎么舒服怎么来。机械的动作一点点磨蚀着我的干劲。我点开手机,才八点五十几分,而休息的时间是十二点。
二
我感觉自己像是一条跳到岸上的鱼,开始那几秒远离水的新奇过后,剩下的是窒息和干渴,我拼命扑腾,企图跳回水里,结果浑身沾满碎石沙砾。母亲在一旁擦着柜子,看我越干越没劲,让我找个开门看不到的地方休息。我扔下手里的东西走进卫生间,也不管干不干净,直接席地而坐。
我坐在卫生间里,一边听着门口动静,一边和好友诉苦。门外的母亲突然大声叫我把水拎出来,我瞬间意识到有人来了,赶紧搬着水桶走出去,用余光一看,果然是工头站在门口,我搬着水桶走到刚刚干到一半的地方,拿起海绵擦继续擦起来。动作麻木地熬到十二点,母亲示意我躺在她刚进来就扫干净又拖了几遍的地板上。
我一骨碌躺在地上,看见母亲放下手里的扫把,拿起早上带过来的书包,翻出一口小电锅和两个塑料袋裹着的馒头,然后把筷子搭在小电锅上开始热馒头。她又从包里翻出一个塑料袋包住的小瓷碗放在地上,里面是昨晚家里吃剩的菜,还翻出一瓶牛奶给我。
我接过牛奶, 看向书包,以为母亲还会给自己拿出一瓶,谁知母亲端起地上的小电锅,小口小口喝着刚刚热馒头的水。母亲说自己也不知道景区还没营业,以为中午可以买份午餐吃,所以就没准备我的午饭。我打开牛奶,大口大口喝起来,第一次喝出了牛奶的香气。
吃完午饭,我和母亲躺在角落里休息。母亲刚躺下没一会就打起了鼾,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刚有点睡意,母亲就坐了起来,这意味着午休结束了。我慢吞吞地从地上爬起,打算继续上午的工作,母亲先一步拎起水桶,说她在水里加点有腐蚀性的药水,下午她来擦,我扫地就行。整个下午,母亲的手频繁伸入水桶,我干一会就看眼手机,在这里时间似乎被下了魔咒一般衰老起来,过了许久才颤颤巍巍挪动一步。
终于到了五点,母亲停下手里的活,我感觉自己像是背了几千斤的铁块在身上,直不起腰。走出酒店,我连走向三轮车的力气都没了,拎着书包坐在台阶上等母亲来接我。三轮车停在面前,我刚要上车和母亲一齐坐前面,母亲下了车,从包里翻出一个塑料袋垫在后面示意我坐,说早上没人,现在下午五点多,怕我坐前面会碰见同学和朋友。
回到家,母亲让我先去休息,饭好再叫我,自己转头进厨房开始忙活晚饭。
三
吃完饭,我像丧尸一般晃进房间,身子一挨床边就没了知觉,直到第二天母亲喊我起床,我跟母亲嘟囔着不想去了,母亲劝我再坚持一天。
中午到了休息时间,母亲依旧没有停下的意思,终于三点多紧赶慢赶收拾完了房间。母亲把手机递给我,让我拍个房间号发在群里并说明已完成清洁。
母亲告诉我,如果别人两天内都做完了,我们这一组还没打扫完,工头就会觉得我们偷懒或者效率不行,下次有工作就不会优先考虑。我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拉低了母亲的效率。母亲今天顾不得休息,拼命干出我那一份,才勉强跟上别组。
下班之后,我和母亲说明天就不去了。母亲把手机递给我,让我给自己转三百六十元,说这是工头结给我两天的工钱。我收下了属于自己的第一桶金,看着母亲皲裂的手, 我知道,要不是因为母亲,我根本赚不到这些钱,而母亲赚的钱,百分之九十五也用在了我身上。
我一直在抱怨这重复而疲惫的劳动,可母亲一年又一年都是如此,可能她也有无数个被身上的“铁块”压得喘不过来气的时候吧,但是一想到自己的孩子,母亲似乎成了一个永远不会说累的“铁人”。
母亲头上的白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着,我总抱怨时间走得太快,自己还没记住母亲年轻俊丽的脸庞,它就被时光剌得沟壑纵横。但仔细一想,我应该才是“罪魁祸首”,母亲的疲惫与辛劳,直到这一刻,我才真正地感同身受。
(摘自“三联生活周刊”微信公众号,本刊有删节,德德德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