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花课

有个四年级孩子写作文,写月季和百合两种花。他写月季是“一张张微笑的脸”,写百合“像一个个酒杯,里面盛满了它们爱喝的酒”。虽然都还不错,但不是最好,因为还不够新鲜。我让他先看诗人李琦写花,写的是白菊花:

今夜我的白菊,像一个睡着的孩子,自然松弛地垂下手臂。窗外,大雪纷飞,那是白菊另外的样子。

“大雪纷飞,那是白菊另外的样子”,实际就是一个比喻:白菊如雪。但是,如果写白菊如雪,就显得一般化,说“大雪纷飞,那是白菊另外的样子”,白菊花就生动多了,还有了随雪纷飞的动感。

李琦还写了另一种花,没有说具体是哪一种花:

贞洁的花朵,像一只静卧的鸟,它不飞走,是因为它作为花,只能在枝头飞翔。

这个描写,实际上就是说花像小鸟一样可爱。但是,如果仅仅这样写,就一般化。她换了一种说法,说花像小鸟,只是,是不会飞的小鸟。还说它作为花,只能在枝头飞翔,将花的可爱性情勾勒出来。

接着,我让他看苏联作家巴乌斯托夫斯基写三色堇,这是一朵花上有三种颜色的花:

三色堇好像在开假面舞会。这不是花,而是一些戴着黑色天鹅绒假面具愉快而又狡黠的茨冈姑娘,是一些穿着色彩缤纷的舞衣的舞女—— 一会儿穿蓝的,一会儿穿淡紫的,一会儿又穿黄的。

就是说三色堇穿三种不同颜色的衣裳。我们如果这样写,当然也不错,可是,巴乌斯托夫斯基在开头加了一句“三色堇好像在开假面舞会”,然后,再让三色堇穿上色彩缤纷的衣裳,还戴上了假面具。多么有趣!

如果我们能学习李琦的方法,把月季也比喻成小鸟,只不过不写它只在枝头飞翔,而是写它飞走了,不久又飞回来,落在枝头,啁啾鸣叫着,它的叫声就是花香。因为我们知道,月季花落之后还会再开的,用声音比作花香,是不是有点儿通感的感觉,稍微新鲜一些呢?

我们再学着李琦的方法,把百合花写成:洁白的雪花和洁白的百合是一对好姐妹,冬天百合花凋落的时候,纷飞的雪花替它开放。

如果我们在描写百合这句话“里面盛满了它们爱喝的酒”的后面,加一个“——露珠”,是不是就更生动形象了一些?加上“露珠”,和前面巴乌斯托夫斯基加的一句“开假面舞会”一样,要比“百合像酒杯”这样单一的比喻要好些,因为酒杯里的露珠是我们给它斟满的,便有了我们的感情在内了。

当然,要想找到学习的范本,需要平常读书积累。我读中学的时候,买过一个精装笔记本,专门用来抄录作家描写各种花卉的优美段落,这样无论写到什么花,都可以找到范本,还可以将它们彼此的描写PK 一下,在比较中最容易学到点儿东西。

比如,宗璞的《紫藤萝瀑布》形容紫藤的花香:“淡淡的芳香,香气似乎也是淡紫色的,梦幻一般轻轻地笼罩着我。”再读日本作家川端康成的名著《古都》,他写的是花的色彩,两厢对读,会非常有趣:“花给空气着彩,就连身体也染上了颜色。”

川端康成以空气写花的色彩,和宗璞以色彩写花的香气,是不是有些异曲同工?为什么我们不可以学习运用他们的方法,说:花把天空染成了五彩斑斓的画卷,花香让空气也变得五颜六色,像斑斓的丝巾一样,在我们的面前飘来飘去,只要一伸手就能摸到它呢?

再举个例子,同样写栀子花,中国台湾作家张晓风笔下是这样写的:

车停处有一家低檐的人家,在篱边种了好几棵复瓣的栀子花,那种柔和的白色是大桶的牛奶里勾上那么一点子蜜。在阳光的烤炙中凿出一条香味的河。

如果花香也有颜色,玫瑰花香所掘成的河川该是红色的,栀子花的花香所掘的河川该是白色的,但白色的有时候比红色更强烈、更震人。

再看汪曾祺笔下的栀子花:

栀子花粗粗大大,又香得掸都掸不开,于是为文雅人不取,以为品格不高。栀子花说:“去你妈的,我就是要这样香,香得痛痛快快,你们他妈的管得着吗?”

汪曾祺没有在栀子花的颜色上下笔,而是集中在花香上做文章。他的写法和张晓风写栀子花的花香也不大一样,他不是让栀子花的花香和玫瑰花的花香做比较,而是和文雅人做比较。虽然有人批评汪曾祺这段文字骂了粗口,但他是故意的,很口语化,并带有感情。

同样写栀子花的花香,张晓风说花香“更强烈、更震人”,是抽象的;汪曾祺说“香得掸都掸不开”。什么叫掸?我们常说是掸掸身上的土,就是说栀子花的花香浓浓的,沾衣了呢。

在这样的比较中,我们就可以学习到什么是好的语言表达方式。

(摘自《疏灯细语人家》,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朱星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