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遇见你的人生

作者:杨照 来源:读者校园版

  我们这一代人大概是最不知道怎么教育孩子的一代人,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在那么短的时间内,不过就是二三十年的时间,从我们的父母跟我们相处,到今天我们跟我们的孩子相处,时代改变了多少?社会改变了多少?父母的角度改变了多少?父母跟孩子的关系,很多过去认为理所当然、天经地义的事,可以讲什么不可以讲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什么,好像在我们身上都变成了另外一回事。

  当我们有了孩子,当我们面对孩子的时候,突然之间我们每个人都变成了预言家:孩子拿起笔来画了几笔,我们心里就高兴得不得了,觉得孩子将来是大画家;孩子开始写字,写了一篇作文,我们就想将来他一定是大作家。每次看到孩子,我们的思想突然之间就会投射到很远的未来。我开始当爸爸的时候,心情也是这样的。所以在女儿两岁多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好像应该整理一下,我打算写《给女儿的12封信》。12封信,12个题材,基本上整理了我自己在当时认为最重要的12件事,那么当她15岁的时候,她会知道爸爸是怎样看待她的,希望她变成什么样的人。这本书大概写了快一半时我放弃了,这大概是我二三十年的写作生涯中放弃得最决然的书。为什么呢?因为我的孩子是一个很现实的孩子,她每天在生活当中都跟我互动,而每次写作的时候,我脑袋里面想的却是未来的孩子。到后来自己觉得没有这个道理,我与其花这个时间告诉未来的孩子该怎样,不如把这个时间用到现在,跟孩子玩。

  本来放弃就放弃了,可是到孩子一点一点长大,等她到了小学三年级放暑假,也就是2008年的夏天,我却重新想要为她写一本书。那个时候有几件事情连续发生。一是,我发现自己对于小学三年级发生的事情已经记得非常非常少了。我跟女儿聊天,讲了很多她小时候的事情,发现她已经开始遗忘了,我就觉得我可以帮她记录下来。这是我开始写《我想遇见你的人生》这本书一个很重要的动机。

  还有一件事情是我父亲的去世。这当然是我生命当中一个很大的打击,我深刻地感觉到女儿不认识她的祖父,在她成长的过程中,跟祖父的关系没有那么密切;还有一个我觉得更严重的问题是,我发现我也不太知道要怎么样跟女儿说,我的爸爸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无可避免,我会不断地想:我的父亲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到底是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教育我?我回想到在我成长的过程中,我父亲最常讲的一句话—他用闽南语讲的,翻译成普通话就是:“这种事情如果不会自己想的话,就一辈子没有机会、一辈子没有希望。”通常都是我犯了错,妈妈快要处罚我的时候,爸爸会制止妈妈,他就会讲这句话。我小时候没有很深的感受,到了这个年纪却感受非常深。你教孩子不是要教他做什么,而是要教他学会为自己想,学会自己想。

  回头再想,我有时候会苦笑着说:“我父亲剥夺了我成长当中的很多乐趣。”我印象深刻的一件事情是,我念到高中时非常叛逆。在一个男孩子的成长过程中,叛逆很重要的一个标志就是抽烟。我大概是“国中”三年级开始偷偷抽烟的。回头想想,那个时候偷偷抽烟是很无聊、很麻烦的事情。在家里抽烟,要等到爸爸睡觉,然后把窗户打开、打开电风扇,坐在窗口吸口烟,往外面吹,抽完烟以后大概吹15分钟没有味道了才敢关窗户,冬天也是这样。有一天我回到家,只有爸爸一个人在,他在客厅看报纸,爸爸平时不太讲话,他把我叫过去,抬头看我,完全没头没脑地用闽南语讲了一句话,他说:“小心一点,不要烧了棉被。”讲完以后他就继续低头看报纸。我愣在那里,不知道他在讲什么,后来到了房门口我才明白,他知道我在抽烟,他就是要告诉我说他没有打算管我抽烟,他只是说我要负责,不要把棉被烧了,不要把家烧了。然后我就不想在家里抽烟了,没有乐趣,一点儿乐趣都没有。

  在成长的过程中,大人会给我们很多答案。所谓叛逆,最大的姿态就是大人一定要塞这个答案给我们,可我们就是不要这个答案,但是每一次我都没有尝到叛逆的快乐。

  当我在想写《给女儿的12封信》的时候,我以为我当然知道要怎么做一个父亲,我想要把女儿培养成一个什么样的人,那是一个很自信的父亲。可是等到我开始写这本书的时候,最后的书名变成《我想遇见你的人生》,我就变成了一个很没有把握的爸爸。面对一个真实的生命,她越来越有自己的个性和想法,我的感觉、态度完全是180度的转变,我甚至可以倒过来说,我干吗要弄清楚我要做什么样的爸爸,太多太多的事情不是我能决定的,或者不应该由我决定。

  在这样的过程中,我对于跟孩子相处的前提有了不一样的想法、不一样的反省。在台湾,我曾经跟十几岁的孩子说:“我敢跟你们打赌,有一句话你们的爸妈常常跟你们讲,就是:‘这件事不是早就跟你说过了吗?’另外一句话是:‘我们这是为你好。’”

  这件事情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稀松平常,为什么父母总是跟孩子这样说?这后面牵扯到一个有问题的假设—因为我是爸爸(妈妈),所以我讲话,我的孩子就一定会听进去,而且听到了就会做到。

  我在跟女儿相处的过程中,类似这种很根本的问题,我在反省,或者是她在逼我反省。为什么我们会经常跟孩子说:“这件事我早就说过了。”“我这是为你好。”这里面都有非常根深蒂固的对于父母的假设,代表着我们认为我们完全理解孩子是怎么一回事,完全知道孩子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真的很感谢我的女儿,因为女儿一天到晚给我各种各样的惊奇。我每天跟女儿相处最大的乐趣是,她一直会展现出我不知道的或者无法想象的那一面。

  有一件事情我印象深刻。有一天我去接女儿放学,她说今天学校写作文,题目是“生活中最快乐的3件事”。我问她写了什么,她很敷衍。我又问她:“那如果老师出的题目是‘生活中最痛苦的3件事’,你会怎么写?”

  我为什么会问女儿这个问题?因为我女儿是个学音乐的孩子,学音乐最早是由我跟她妈妈决定的,她4岁的时候我们开始送她去学钢琴,我的立场其实很简单:我自己小的时候学过音乐,所以我很清楚地知道,拥有演奏乐器的能力是一件多么快乐的事情,是一件多么过瘾的事情。可是当我们把她送去学钢琴之后,我有一种最大的焦虑,就是我不太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喜欢音乐,还是只是我们帮她做的决定,她习惯了。

  会自愿、快乐地练琴的孩子,诚实地说,我没有碰到过一个,快乐不在练琴上面,快乐是因为练琴而拥有的能力,这是两回事。我女儿也不喜欢练琴。我们在车上听柴可夫斯基的《第一钢琴协奏曲》,她在后面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那时候她大概10岁了,她说:“爸爸,我最大的梦想……”我说:“是要会弹柴可夫斯基的音乐?”她说:“不是。是不练琴就会弹柴可夫斯基的音乐。”所以那段时间我很焦虑,我很想知道她到底喜不喜欢音乐。我问她生活当中最痛苦的3件事,其实是想知道练琴排第几位,我想无论排在第几位,练琴一定在其中。可是她后来给我的答案,超乎我的想象。

  她说:“第一件痛苦的事是,我最讨厌别人叫我杨小妹,更讨厌人家问我:‘你爸爸是杨照,你怎么会姓李呢?’”我的笔名叫杨照,我的女儿跟我本来的姓,姓李。她说:“怎么会有这么笨的问题呢?”“第二件痛苦的事是,你跟妈妈一起催我,你们每天讲得最多的话是:‘你可不可以快一点,赶快!’”我们两个都是急性子,而女儿非常慢。“第三件痛苦的事是,为什么每一个老师都问我:‘你不是杨照的女儿吗?为什么你不会写作文?’”我女儿完全不会写作文。你让她把一个句子、一个段落好好写完,对她来讲都是一件痛苦的事。我一辈子最喜欢文字、阅读、写作,她妈妈年轻的时候也主修文学,为什么我们两个生出来的小孩不会写作文?但是事实就是如此,我必须承认。我应该用什么样的态度来对待?如果我用那样的态度—“我不是早就跟你说过了吗?”“我这是为了你好。”那么我一定非常焦虑地对女儿说:“你一定要学会写作文,你怎么可以不会写作文呢?”但是她就是不会,而我必须接受。

  在跟孩子相处的过程当中,最过瘾的一件事是重新去认识孩子。每一天都觉得我知道什么对你是最好的,这样的父母是好父母,但这样的父母太辛苦,自己辛苦,孩子也辛苦。你自己为什么辛苦?因为很怪,如果你要当这样的父母,你永远都只会看到孩子的缺点、孩子身上不符合你要求的那些部分。

  希区柯克是电影史上拍戏之前准备工作做得最好的导演,他每次拍戏之前,都要做非常仔细的分镜,每一个镜头他都写过、画过,所以希区柯克最大的痛苦是戏一开拍,他的乐趣就结束了。每一样东西预先都想好了,正式拍戏就是执行预设的程序。我们常常把每一个步骤都想好了,看着孩子按照我们已经写好的剧本“演”。这样你就不会看到这个孩子真正最快乐的地方、最有能力的地方,你看到的是孩子的这句台词背错了、这条路走错了……你看到的永远是错误,你把每一天跟孩子互动交往的时间全部花在矫正错误上了。我自己的经验是,只要我们稍微冷静一点点,真的会有不一样的选择。我的孩子教会我最重要的事情是谦虚。你去欣赏孩子跟你原来预想的不一样的东西,回过头来,可以让你看到你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我们走向中年,开始往老年走。很多怕老的朋友说:“明年我50岁了,再过5年,我55岁了。”我说:“不能这样想。明年孩子15岁,再过5年,孩子20岁。”我一点不怕老,我从来不会想阻止或者延缓时间的来临,因为我多么好奇,我想知道我的女儿明天会弹出什么样的音乐,我好奇她20岁的时候会成为什么样的人。我不断地好奇,所以对于时间的来临,我觉得非常划算、非常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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