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乐女孩玛丽莲
玛丽莲上午没有来上课。下午她打电话来道歉,说她的一只狗突然生病,要送医院急诊,所以没有来学校。.
玛丽莲长得小巧玲珑、结实饱满,说话柔声细气的,一头栗色长发利落地扎了个马尾翘在脑后。她养了五只大狗,宠得不像样子,都是她的宝贝。她最宠爱的,是一条精神的德国黑狗—“大笨”。据她说,有一次她开着小型送货卡车,载着大笨去看朋友,路上出了车祸,她被送到医院急救。两天后她醒过来,第一件事便是叫姐姐开车去出事地点找大笨。出事时大笨被震出车外,摔到山谷里去了,急救人员都不记得看见它或听见它叫。玛丽莲和姐姐回到出事地点,见大笨正趴在路边等着她呢。玛丽莲把大笨搂在怀里,泪如泉涌。
玛丽莲对我们说这个故事时,已是发生车祸两年之后。但她还是边说边抹眼泪,我们也深受感动。
玛丽莲是我的学生,也是我妻子的学生和朋友。在我妻子的中文班上,玛丽莲是最出色的学生。玛丽莲来学中文,完全是出于个人兴趣,没有什么远大志向,她既不打算学了中文去中国赚钱,也不想进外交界去促进世界和平。难得的是她能辨四声,说中文竟有些道地的京味儿。我们带她到中国馆子吃饭,最喜欢看她用中文和侍者交谈。侍者听她中文说得那么好,往往在称赞她之后便问她为什么学中文,玛丽莲总是平平静静地回答:“我喜欢。”她的这种平淡,常常使得那些自以为龙困浅滩的侍者们大失所望。
玛丽莲吃中国菜,除了海参以外,其他的都愿意尝试,回锅肉、泡菜全鱼,她都吃得津津有味。她说,肥肉不可多吃,但像回锅肉那么好吃的菜,馋了偶尔不妨吃上一次;全鱼有刺,吃时要多加小心,结果反而更能品尝鱼味之鲜。我和妻子听了,心中窃喜,愈发觉得玛丽莲可爱,过年过节或是平时有空,便叫她到家里一起做饭聊天。
玛丽莲说,要学几道家常菜,回家为父母烹制。她首先学的是包饺子。她喜欢吃饺子,又在上中文课时得知中国人过年时全家团圆包饺子,所以想学做饺子的全套手艺—和馅儿、包饺子、煮饺子,然后回家和父母一起做。我们一边包饺子一边闲聊。我问玛丽莲,她父母是干什么的。她答道,她父母都在北卡罗来纳州长大,法学院毕业之后到纽约的大律师事务所当律师,赚了很多钱,但因为每天工作的时间太长,不到五十岁便累坏了身体,于是都提早退休,现在在家养老。玛丽莲说:“我父母有很多钱。只是他们现在每星期要去做四次理疗,好几次按摩。我父亲的脊椎已经动过两次手术了。他们挣了那么多的钱,就这样用来治他们当年拼命工作留下的一身病。”
玛丽莲又告诉我们说:“我高中毕业的时候,正好我父母因健康恶化提前退休。我看着他们那个样子,心里想,我绝对不要走他们的老路,像他们那样过一辈子。当时哈佛已经录取了我,我父母天天催我准备去哈佛,催得我心烦,于是我便去了佛蒙特州,在山里住了三年。”
我大为惊奇,问她那三年做些什么。
玛丽莲答道:“没做什么。也就是爬爬山,游游泳,辨识野花,看羊吃草。”
我问她是父母支持还是自己谋生。
玛丽莲说:“我若是给他们打电话要钱,他们也会寄给我。不过当时我不需要太多钱。我会搭帐篷野营,花不了什么钱。我东一家西一家地给餐馆打工,赚的钱足够我用。后来,我遇到了现在的男朋友吉米,我们便在一起教人野营、攀登岩石。”
接下来玛丽莲便向我们解释攀登岩石(Rock Climbing)这种户外运动的种种细节,我听得兴趣盎然。玛丽莲邀我们有空时去试一试,我们很高兴地答应了。玛丽莲说她和她男朋友吉米已经把教人野营、攀岩做成了一项生意,来学的人挺多,他们的收入还不错。她说:“我们每天都高高兴兴的。”
玛丽莲和男朋友有了余钱,便去国外旅游。欧洲、拉美都去过了,计划着以后去亚洲、非洲。她跟我们说,她还没有把男朋友带到家里见父母,因为她顾虑父母现在还不能接受他。玛丽莲说,她从小到大,父母对她看电视管得很严,从不让她和姐姐看流行的肥皂剧,怕她们学脏话,养成不好的语言习惯。周末有时间,便把她们轰到屋外去玩。她后来喜欢吉米,除了两人都喜欢户外运动以外,她还被吉米语言中的野味所吸引。但她不知道吉米的语言是否受了她父母所痛恨的肥皂剧的影响,引他进父母家会不会弄得大家都不高兴。她对我们诉说这份少女情怀,使得我们更加喜爱她。
有一次玛丽莲的父母请我们去他们家做客。他们的房子很大,建在哈德逊河畔的半坡上,依山临水,朝西的一面全是玻璃,夕阳西下时看哈德逊河上的一抹余晖,极为悦目。玛丽莲的父亲不良于行,却亲自下厨做饭。我们见他在厨房不多一会儿便端出一大盘牛肉来,又惊讶又佩服,便称赞他手脚麻利。玛丽莲笑着说,她父亲一辈子只烧一道菜—蘑菇炖牛肉,他十三岁时学会了这道菜以后,就不再学做其他菜式了。每次要请客,父亲都是头一天把牛肉炖好,放在冰箱里,客人来了再在炉子上热一热便上桌。任何时候请客,都是这道菜。妈妈不烧菜。
玛丽莲的妈妈说:“她爸爸的菜烧得那么好吃,我为什么还要学烧菜呢。”我在一旁听这一家人说笑,甚觉有趣。过后问玛丽莲,她自己喜爱各种美食,是否因为从小父亲长年请客只做一道菜,所以自己长大了遂想把自己的生活过得更多样化一些。玛丽莲说:“我不是故意要和父母不一样,我是自己天生长成这样的。我没有特意要听他们的话,也没有特意不要听他们的话。他们想让我做的事,我不想做,我就不做,但我不会和他们吵;他们不想让我做的事,我想做的话,我也就做了,不很在意他们是否高兴或满意。我姐姐就不一样了。她小时候是父母的骄傲,最听话,最要强,钢琴比赛得第一名,跳舞比赛得第一名,大学毕业以后去做专业摄影师,拍的照片得奖,出的影集也得奖。但是几年前她的事业处于低潮,心情颓丧,去看心理医生,心理医生便诱导她回忆自己小时候成长的过程,是否受到忽视、虐待,所以现在心理不健全。结果她回忆出一大堆小时候受父母亲压迫、感情虐待的事,好几次还打电话回家向母亲印证细节,比如说她五岁时要穿粉红色裙子,母亲却硬逼她穿大红裙之类的小事,两人在电话上说着说着就吵起来,你哭我也哭,真是没有意思。”
玛丽莲不读报纸,也很少看电视。她有时候会迷迷糊糊的,因睡觉睡过头而迟到,作业也会迟交。只是我每次看到她脸上那种混沌率性的笑容,便觉得她是这忙碌高压的社会中的一股清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