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兽家长”

作者:从玉华 陈倩儿 来源:读者校园版

  自从有了孩子,屈颖妍就辞掉香港《壹周刊》副总编的职务,当上了全职妈妈。她怎么都没想到,对付3个孩子,比办好一本杂志要难得多。

  她说,一到下午4点放学,她就和全香港的母亲一起,变成了“怪兽家长”。屈颖妍觉得自己就是鲁迅笔下那个吃孩子的人,伤口在冒血的就是自己的女儿。

  屈颖妍想改变,但整个环境就是这样,她像是进了一条死胡同。

  于是,她花半年时间写了《怪兽家长》一书,谁知数月间就在香港再版了6次。

  “妈妈,为什么你不笑?”

  屈颖妍说自己并不是一夜间“头上长角”变成怪兽的。

  在大女儿上幼儿园的阶段,她一直很快乐。她帮女儿选的是一家采用“放羊式”教育的幼儿园,母女都满意。当时有朋友警告她:“你惨了,这家幼儿园的孩子出来,是不识字的。”而朋友5岁的小孩已经会写“警察”了。

  大女儿上小学一年级,课堂上老师不讲乘法口诀,直接布置乘法作业。老师问:“谁不会背乘法口诀表?”只有女儿和一个男孩举手。原来绝大多数同学都已经在幼儿园或者课外补习班学过口诀表了。

  在香港,补习班非常普遍,几乎每个孩子都在上。曾有机构做过调查,香港孩子放学后的最高补习纪录为5小时。现在,连幼儿园3岁的娃娃都上补习班。因为香港的幼儿园只上半天课,很多家长就报两所幼儿园,早上一所,下午一所,一所学普通话,另一所学英文。前一所幼儿园12点才放学,后一所下午1点就上学了。一些家长天天接送小孩,小孩在车里换校服,吃东西。

  香港人把这种现象称为“催谷”,催着稻谷早早成熟的意思。

  浸在“催谷”的潮流中,屈颖妍发现自己也慢慢变成了“疯婆子”。她感慨,带孩子,你的付出和收获是不成正比的。你虽然很努力地叫她把作业做好,她还是鬼画符;你努力了半小时,她还是只写出一个字—真的比上班还惨。直到有一天,屈颖妍忍无可忍地把大女儿的书包从三楼扔了下去。

  为了学业,母女关系越来越差。有一次大女儿问:“妈妈,为什么你不笑?”屈颖妍突然醒悟,原来自己真的不会笑了。

  她成了“怪兽家长”。

  当今最难教的是家长,不是学生

  很多老师都感慨:“当今最难教的是家长,不是学生。家长认为只要付了钱,全世界都要迁就自己。”

  有个体育老师称,现在的孩子都不愿意“坐在地上”。球场也好,礼堂也好,户外大草坪也好,你一声令下:“原地坐下!”孩子们慢慢腾腾、不情不愿,有的找废纸,有的分纸巾,小心翼翼地垫着屁股,勉勉强强地坐下来,就像怕沾狗屎一样。

  老师们的职责越来越像保姆。有孩子摔倒了,流血了,家长可能会在第一时间找个律师起诉学校:“学校没有做好保护措施,墙体没有包软垫,要赔偿!”

  有一次,屈颖妍到幼儿园接孩子,老师煞有介事地说:“孩子大腿上被蚊子叮了,怕孩子药物过敏,没有涂药,但手上这个蚊子叮的包,是早上来校之前就有的。”屈颖妍惊讶极了,蚊子叮的包都要分清责任,显然,此类问题以前有家长投诉过。原来老师在教学以外,还要替每个孩子看好每一寸肌肤。

  一个学生没有完成作业,放学后,老师把他留在学校里做作业,结果家长跑到教育管理局,投诉那个老师对小孩进行“人身禁锢”。

  家长过度保护孩子的例子比比皆是。大街上,能看到5个大人带一个孩子出游,这样的盛况像古代皇帝出巡,就差一辆马车几头大象了。

  屈颖妍说:“对于孩子,我们从来都是舍不得他们跌倒,舍不得他们受伤,舍不得他们失败,事事为孩子强出头。每一步我们都功利地计算周详。”在“金钟罩”下,我们圈养出了一个个没痂没疤的“完璧”孩子,也孕育出了一群群张牙舞爪的“怪兽家长”。

  一屋子证书,没有一张是学做人的

  校门前是一个“是非地”,一切流言蜚语都在那里产生、蔓延。放学前10来分钟里,等待孩子放学不是重点,互相打探成绩才是关键。

  “你女儿这次考了第几?”

  “第12名。”

  “不会吧?你没有同她温习吗?”

  “你女儿星期六有没有学剑桥英语?”

  “没有。”

  “语法班呢?”

  “没有。”

  “奥数?”

  “没有。”

  “都没有,那她都学什么了?你怎么做人家妈妈的……”

  在这样的“怪兽角斗场”中,屈颖妍渐渐明白家长过度保护孩子的背后,其实是在保护证书,保护分数,保护孩子的所谓“竞争力”。

  屈颖妍感叹:“这一代孩子懂得的技能很多,琴、棋、书、画、跆拳道、游泳……样样皆能,一屋子证书,却没有一张是学做人的。”

  孩子小的时候,做家长的最关心的是“干不干净”;等孩子长大了,父母的关注迅速转移到“有什么用”上面去。比如,参加童子军,有什么用?学跳舞,有没有参加比赛?卖旗(香港慈善机构募集善款的一个重要渠道),会不会给记优点?入校队,升中学时会不会加分?参加交流团,有没有证书?在学校做义工,有什么好处吗?

  家长帮孩子算计每一步、每一分。一次期末考试,有学生发现试卷的题目有错。于是,监考老师决定找全班唯一一个已经完成试卷的学生A给其他几个班的老师通报一下。

  学生A拒绝了,原因是他打算再检查一遍试卷。老师坚持让他去,最后,A悻悻然跑到各个教室去通报。

  等他回来再检查试卷时,发现了一个错误,却没有时间改了。回家后,学生A为丢掉的那几分闷闷不乐,妈妈问了原因后,立即向学校投诉。家长的理由是:为什么是我儿子,为什么不是B,或者C?

  在家长的想法里,吃亏的事谁都不想做。许多家长为了保护孩子,蒙蔽了是非与心灵。

  不久前有新闻说,香港康文署举办了一个阅读比赛,胜出的是一名小女孩,才5岁,一个暑假读了4277本书。其实大家都知道,这是家长帮孩子作假的结果。家长自己去图书馆借书,然后盖章签名,“证明”孩子都看过了。

  有一次,屈颖妍的女儿参加一个徽章设计大赛,她女儿自己在一张纸上画,另外一个胜出的小孩居然把徽章设计图做成了Flash,用动画解释设计。后来那个小孩承认,Flash是他爸爸帮他做的。

  “这怎么会是一个公平的比赛呢?但是小孩子从小就习惯了这个。”屈颖妍说。现在很多家长只要牵涉到比赛,因为要拿奖状、证书,他一定会尽力去帮孩子的忙。

  不知不觉,孩子实际上成了家长手上用来炫耀光彩与成就的大钻戒,大家都要自己的孩子闪闪发光。

  这让香港中文大学中文系毕业的屈颖妍想起《病梅馆记》。1000个孩子,本该有1000种个性,但如今孩子们都被修剪成一模一样的“病梅”盆景,好看、值钱,却不健康。

  “你的卖点就是没有证书”

  屈颖妍有3个女儿。

  大女儿上小学时,这个自称很温柔的母亲变得越来越狂躁。一到下午4点,她准时变成“女巫”,她撕孩子的作业本,要求孩子成绩好。

  二女儿和小女儿上学时,她放松了很多。一次放学后,二女儿突然跟她说:“妈妈,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屈颖妍问:“为什么?”孩子说:“因为同学听写没得100分,回去妈妈都要打要骂的,但你却没有。”

  屈颖妍理解了,教育是一个松手的过程。

  可手放得太松,现实的问题马上横冲直撞过来。大女儿小升初的时候,没什么证书和奖状,别人却有很多,什么朗诵比赛、绘画比赛、阅读比赛的奖状,甚至吃水果比赛的奖状。事实上,为了迎合这些家长的需要,现在香港的任何儿童活动都会颁发证书或奖状。一个简单的手工班都有证书,如果没有,课程结束的时候家长会直接投诉。

  女儿当时很着急,说:“惨了,我没有什么证书。”屈颖妍鼓励她说:“你的卖点就是没有证书。”

  这位作家妈妈帮女儿做了一个简历,放进了一些在家里和学校里拍的相片。简历开头,屈颖妍写了一篇文章,题目是《教育是一场马拉松》。她说:“我的女儿现在不是跑第一,她在落后,但不等于到终点时,她不会跑第一。教育不应该放弃任何人,即使她真的跑到最后,我们也应该为她鼓掌。”

  女儿自己也写了一篇,题目是《我没有证书》。她介绍了自己在小学参加排球队、参加红十字会的活动,她说:“尽管这些不能在分数上反映出来,但这些在我的心灵里,我希望将来你们可以看到成果。”

  其他国家的家长

  实际上,目前日本也正在进行一场对抗“怪兽家长”的教师保卫战。“怪兽家长”这个词正源自日本。

  东京市政府如今耗费1000万日元,出版手册,用以教授老师应付“怪兽家长”的招数。

  美国电影明星马特?达蒙也像屈颖妍一样,正努力脱掉“怪兽家长”的帽子。他病得不轻,他对孩子的过度保护连老婆都看不下去,戏称他为“红色警戒”。他们家的4个女儿连睡觉都不得安宁,达蒙常会去摸摸,看她们有没有呼吸。有一次,因为管得太多,还被女儿狠狠地咬了一口,达蒙还骄傲地到处炫耀说:“齿痕是战利品!”

  准确地说,在美国,大家更愿意将这种父母戏称为“直升机父母”。他们在学校、操场和课外活动地点转悠,像直升机一样盘旋在孩子头顶,与孩子紧紧绑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