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一座城的邂逅

作者:申念衢 来源:读者校园版

  辛卯十月十三,立冬。

  天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空气中这座石化工业很发达的城市冬日里特有的烟味就弥散开来。

  睡眼蒙眬的我摇晃着走在红砖铺就的人行道上,此时的城市同我一样是静的,她还未从昨夜的梦中彻底醒来,犹自缠绵着,像个随手关掉闹钟又欲蒙头睡去的习惯赖床的小孩。

  一片不知名的落叶打着旋儿恰巧飘落在我戴着灰色手套的左手手心里,我停下来端详起它,忽然惊异起原来这座城中的树叶也可以有这样纤尘不染的美:明黄的色彩,圆滑的轮廓,脉络毕现,几欲泛出暖融融的光来。再仰头看面前这棵在北方很常见的我却总叫不出名字的树,也竟觉得做为一棵人行道边的树,在晨光熹微中,它着实别有一番风致了。

  我所在的这座城和众多它的同类一样,有着喧嚣、冷漠、不安等一系列令人忧心的品质。我想起种种我看到的在这座城中曾上演过的故事:满脸怒意的母亲扭住一身行装的儿子,而执意离家出走的儿子恶狠狠地甩开母亲的手;公交车末排,浓妆艳抹的中年女子拿着手机、扯着嗓门向电话那头的同事抱怨着自己年迈的需要她照顾的公婆;下班高峰期,因车辆轻微刮擦就将车停在马路正中的两个司机因言语不和大打出手……我于是常常担心,生活在这座城中的我们,酷似烧烤摊上正绝望挣扎的鱼,会不会有一天突然迷失了自己。

  记得夏末一个周末的黄昏,我照例因堵车被困在滨河路上。车子艰难地一寸寸蜗行,我也因怕晚上的课迟到而焦急难耐。正当我近乎绝望时,猛一抬头,与林立的高楼分割出的一小片天空撞了个满怀,于是我便再也移不开目光。那片天随着车子的寸寸前行不断扩大,如同展开一卷画轴般,它的美也渐渐显露出来:暗红与浅红的流云丝丝缕缕,幻化出“之”字形的河畔晚景。同一色系中,深色的江岸环抱着浅色的江水,似有千层波纹随风荡漾,又像是心有千千结般欲说还休。

  我因这瞬间而至的美有些手足无措,只能呆呆地望着,直到眼里有了泪光。我深深地爱上了这座城黄昏的天色,并为之倾倒,直到后来进了教室点名时才回过神来。

  原来这座城有这样的魔力:在你无路可走时,温柔地给你一片天。

  晚秋时节,暮色渐浓时,乘坐公交车从城西回城东的我又逢堵车。明明被裹挟在吵闹的车流里,却如同置身孤岛,车子不顾乘客们的热切期盼熄了火,静静停住。

  我戴上耳机,调整音量,不需要太大,只要将周围人的层层叹息声隔开就好。我喜欢此时耳机里舒缓而略带伤感的音乐,没有歌词,却依旧耐听,听出一些回忆,甚至,更多地听出思考。

  在这样的背景音乐下,我将目光投向车窗外,看来来往往的行人行色匆匆,像极了急欲归巢的鸟儿,他们的步调恰好合上耳中音乐的节拍,匆忙走入各自的故事中去。风尘仆仆的生意人顾不上抹平西装上的皱褶,隔着老远同老友挥手示意;因晚风的寒意而有些瑟瑟发抖的女孩踮起脚尖,细心地替身旁高大的男孩整好翻起的衣领;满脸笑意的父母们牵着自己或背画夹或背琴盒的小孩们憧憬着未来……没有人留意到还有一个人透过车窗静静地体味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体味着真实的城市生活。

  我没有动,这些细微的真实让我如同置身真空,不得不屏住呼吸,看它们幻化成一个泛着五色光泽的气泡,摇摆着从眼前飘过。我伸出指尖,在离它一毫米的地方停住,我的指尖也震颤着,保持着和它一样的频率。

  于是,心也震颤着。我不知道此时的自己究竟是站在圈外,神祇一样俯视着他们,还是仅作为孤独的个体被他们所包围。

  这座城就是这样,有极好的包容性,可以极容易藏起一个人的孤独,然后赐予他足够的安全感。

  我总认为城市中信仰美的人们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种是忽略城市中的一切不完美,单纯追求完美;另一种则是因看到太多城市的不美,才更加拼命地想去挖掘细微处的至美,好给自己找一些替这座城挽留别人、也挽留自己的理由。

  我冒昧地将自己归于后者,毕竟,我爱这座城爱得这般深沉。我也曾专门夜宿乡村,仰望满天繁星,乡村固然是美的,可于我而言,总好像缺了些什么。我以为在那里可以得到所谓心灵的绝对自由,可是我错了,置身旷野的我竟感到一种莫名的孤独。这里太辽阔,辽阔到让我不知所措。乡村的美终究不属于我,因为我来这里只带了眼睛,却未带心,所以,欣赏过后,不如归去。

  我所在的这座城,它的美是含蓄的,如同闹市区可以有一家名为“茶缘过客”而并非“云水禅心”的小小茶舍,你可以在结束了一天忙碌的学习工作后,静静地在那里小坐,临街品茶,想一想自己的心事。正因为有这座城的繁杂喧闹,所以其中的任何一丁点美都显得弥足珍贵;更因它们难以寻觅,所以任何一丁点美都成了对那些愿意停下匆忙的脚步去欣赏这座城的有心人的最好的馈赠。

  这座城真正的至美的确是含蓄的,它并非仅仅限于旅游手册上关于这座城诸多景点的干瘪的描述,而是不经意地和你在某个街角温情邂逅。就像我钟爱的天水路绿化带上低矮灌木丛中那株孤傲倔强的向日葵,在哗然而来的人声、车声中,在始终面临会被其淹没的危险时,兀自美丽着。

  渐渐地,我也会在午夜的电波中,听到远方的游子哽咽着诉说对这座城刻骨的思念;也会看到公交车上的小孩子,对自己主动给老人让座的母亲竖起大拇指;也会留意到街头的行人摆摆手礼貌地拒绝对方递过的传单,而不是随手接过没走几步就弃之脚下……于是我愈来愈坚信这座城是善良的,而我们自己在潜意识中是崇尚美的,这样就很好。

  每时每刻与这座城邂逅,我想她是属于我的,或者,我属于她。这座城,是我的根。

  从家到学校不过五分钟的路程,我却因为这些思考好像行进了一个世纪。跨进校门的一瞬间,天仍未明,我回望这座城,熟悉地笑了。

  我想,过不了多久,缠绵在梦中的孩子就会彻底醒来,同我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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