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诗人的扬州情结

一个城市的知名度与诗歌如此密切关联,这在中国,乃至在全世界,大约非扬州莫属。自从李白的《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传颂开来,烟花三月有如扬州的节日。

盛唐时期扬州的繁华,是今人很难想象的。“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唐朝的扬州就是一个国际化大都市。杜甫的“商胡离别下扬州”,以及扬州出土的胡俑与骆驼俑,都佐证了来自波斯和大食的外国商人曾通过丝绸之路东下扬州经商贸易。扬州方言中“波斯献宝”的语境,就来自波斯商人在扬州营销西域物产这样一种生活现实。随着海上交通的发达,东南沿海对外贸易日益盛行,而扬州是水路运输的重要枢纽。水陆两个通道的对外贸易,促进了扬州的富庶繁荣,唐人曾用“扬一益二”来形容扬州位居全国首富的地位。

而扬州最大的幸运是在它的兴盛时期,遇上了中国诗歌的鼎盛时期。据史料记载,有诗为证到过扬州的唐代诗人,知名者有骆宾王、张若虚、孟浩然、王昌龄、李白、高适、韦应物、孟郊、张籍、刘禹锡、白居易、李绅、杜牧、温庭筠、韦庄等,几乎占了唐诗名家的半数以上。

这实在让人吃惊。如果说诗人赶趟去的是京城西安,人们就不会奇怪了。西安是当时的首都,在以诗赋取士的唐朝,那些饱读诗书的文人谁不想仕途进取?但诗人们竟纷纷下扬州,写下众多关于扬州的流传千古的诗篇。

因为唐朝以诗赋取士的文化环境,读书人没有不会写诗的,读书才能做官,广义上所有官员都可以说是诗人。事实上也确有一些重要诗人同时做着大官,但整体而言,诗人尤其是优秀的诗人,大都仕途失意。李白、杜甫是典型的例子。

长江之滨,黄鹄矶上,李白写下著名的《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诗艺且不说,单说这情绪,绵绵不尽的怅然与落寞,似乎远大于送友时的失落。这时的李白,也许联想起了布衣孟浩然的坎坷仕途。李白也许还这么想,孟浩然的诗写得这么好,怎么就不能让他去做点“兼济天下”的大事呢?李白可能还联想到了自己的怀才不遇。

仕途失意并非诗人无意仕途,恰恰相反,诗人都向往做官,“文章千古事”不错,“货与帝王家”才被认为有价值。

众多仕途无望的诗人,他们不得不离开令他们伤心的京师,寻找一个地方安置他们疲惫的身心。这时,扬州这个温柔富贵之乡,大约是一个很容易想到的去处。李白曾先后数次来扬州,他后来说“曩昔东游维扬,不逾一年,散金三十馀万,有落魄公子,悉皆济之,此则是白之轻财好施也”。这固然反映出李白的豪爽侠义,也说明扬州是一个典型的消费城市。还有一点,扬州这地方,落魄的公子委实不少。

遭贬长达23年之久的刘禹锡,从和州被征还京,在扬州与白居易相遇,《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留下千古传颂的名句“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杜牧在扬州做过小吏,据唐人小说记载,“供职之外,惟以宴游为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和“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也是传播甚广的句子。杜牧两年后离开扬州,在《赠别》一诗中写道:“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留恋之情溢于言表。

如果仅仅说这些仕途失意的诗人乐于缠绵于温柔富贵之乡,似乎也不足以说明全部问题,毕竟像苏州、杭州、南京这样一些南方的大城市还有很多。那么,唐朝的诗人争相来扬州,还有没有其他历史文化方面的因由呢?

我觉得,南朝宋鲍照的《芜城赋》所产生的影响不可小觑。千古伤心《芜城赋》,鲍照笔下,扬州的昔日之盛:“车挂轊,人架肩,廛扑地,歌吹沸天。孳货盐田,铲利铜山。才力雄富,士马精妍。”来自他的亲历亲见。鲍照曾作为临川王刘义庆的佐吏,在扬州生活过四年。15 年后(公元459 年)鲍照再来扬州,刘宋孝武帝屠城的血迹尚在,遍地废墟,此时的扬州在不到十年的时间里,两遭兵祸,成了一座空城:“泽葵依井,荒葛涂。坛罗虺蜮,阶斗麇鼯。木魅山鬼,野鼠城狐。风嗥雨啸,昏见晨趋……”

鲍照所处的年代距离隋唐不是很远,一个城市在不长的时间内,从极繁华到极破败,再从极破败到极繁华,本身就有吸引人之处。扬州城频遭浩劫,却于兵荒马乱之后顽强地恢复过来。与一些太平城市相比,扬州城的盛衰剧变,饱含诸多时运的无奈与人世的沧桑,此乃文人墨客“抒怀旧之蓄念,发思古之幽情”的永恒母题,众多诗家来此歌咏、凭吊、追怀,原是很好理解的。

三下扬州、最后死于扬州的隋炀帝,应当也是吸引众诗家的一个文化因由。历史上怎样评价这个皇帝另当别论,但这是一个不平庸的皇帝,古今大约没有异议。登基前的杨户(隋炀帝)作为隋文帝的兵马大元帅,驻守江都(即扬州)十年之久,灭掉陈后主,完成了中国的统一大业,结束了上百年来中国的分裂局面,也结束了中国三四百年来的战乱时代。登基之后,隋炀帝安定西疆、畅通丝路、开创科举、修通运河、营建东都,从历史的视角去看,这些业绩均堪称有作为的国君之所为。

隋朝距离今天时间久远,而隋唐隋唐,从唐朝去看隋朝,可是近在咫尺的事。隋炀帝在扬州筑离宫、迷楼,传说迷楼互相连属,回环四合,进入迷楼可能几天都绕不出来。还有那些传说中的靡费奢侈的宫廷生活:院里的树叶冬天凋落后,就剪彩绢为花,点缀于枝条。池沼中的冰得赶快凿掉,用彩绸剪成莲叶荷花布置其上。

隋炀帝与扬州的不解之缘,他的三下扬州,以及在此国灭身亡,每每会让人去想:这扬州到底有什么魅力,能让一个有为的国君如此痴迷?

当然,最重要的,还有从众心理在起作用。一个城市,既然来过许多名家,它就一定会吸引更多名家。如果我是李白,一些我喜欢的同辈诗人,都先后到扬州去玩,都写了关于扬州的诗歌,我自然就会去,就会写。

(摘自《雨花》,本刊有删节,佟毅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