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身努力生活,灵魂“在野”流浪

作者:周华诚 来源:《读者校园版》

  和草木在一起待久了,语言会变得多余。面对草木的时候,你不需要夸夸其谈。惊蛰到来,牛牵引着犁铧走向遍布阿拉伯婆婆纳和节节草的野地,那里正盛开着一个喧闹的春天。在犁尖插进微热的土地,把新鲜的泥巴翻出来之前,二者不需要什么山盟海誓或甜言蜜语。它们一见钟情,水到渠成。

  穿蓑衣、戴斗笠的农人来到田间,细雨微风之中,他扶锄而立,他將要开始播种。他要把丝瓜种子、黄瓜种子、南瓜种子和毛豆、玉米都播撒进清明时节的土地。此时此刻,他的内心涌动着一些激情,但很明显,他无须发表一场施政演说。土地和草木不需要口号、承诺以及对称与排比句。他就那么站了一会儿,在手掌上吐了一口唾沫,两掌搓一搓,然后用力挥动尖嘴锄,就把种子一一点进了泥巴里。微细的雨滴继而铺陈下来,润湿大地。很快,嫩黄色的细芽将穿透种壳,在土地上彰显力量。如果你蹲下身来,与嫩芽对视,你用目光抚摸它的茎叶,看清它茎秆上细细的白色的绒毛,这就够了,这样的目光的抚摸,将会让它更加茁壮地成长。

  和草木在一起待久了,一个人的语速会变得缓慢。一生操持农事之人,语言能力退化,渐渐拙于人事。你怎么对待庄稼,庄稼定会怎么回报你。你投之以汗水,它报之以硕果。农人与庄稼之间不会发生争执,他们只肯握手言和,不会面红耳赤。我的外公一辈子在山里劳作,在山上田间与飞禽走兽、木石流泉为伍,夏天种几畦辣椒,长成后拣出最大最红的辣椒装上一担,走十几里路挑到城里去卖。城里人在辣椒面前挑拣,说这个不好,那个不好,外公嗫嚅半天,说不出话,最后一拎扁担不卖了,又挑了辣椒走十几里路回家。外公不知道的是,在城里接受挑拣,不只是辣椒的命运,即便黄瓜、苹果、香蕉,还有人,也照样被挑拣,最后剩下一堆。那只是城市里的一种行事习惯,如同行路时,两条腿要让路于两个轮,两个轮要让路于四个轮一样。

  和草木在一起待久了,会慢慢变成一个行动缓慢之人。在大地上,草木都依照四时节气过日子。春日里开花,夏天舒枝长叶,到了秋天结出累累果实,冬天开始落叶,脱去一身繁华。父亲在田间种水稻,他告诉我,水稻的生长过程也是严格遵循四时节气的。往年粮食不够吃,人们种两季;现在农人背井离乡,进城打工,田地大多荒芜,依然在种的,也只种一季了。我回到家乡,与父亲一起下田。谷雨之后,立夏之前,父亲将要浸种,三日后种子出芽,五日后谷种播到秧田,三十日后秧苗青青,可以移栽,至多不超过四十日;插秧之后,五至七日,秧苗可以返青,之后将茁壮生长。之后,水稻拔节、开花、灌浆、结实,直至成熟,向着大地弯下腰身,等待一场盛大的收割。

  中国人的智慧里,有光阴与节气。节气这件事存在的意义,正是在于让人不要走得太快、走得太急。很多事你急也急不来。现在的人大多心急,可是只要回到一两百年前看一看,回到一两千年前看一看,你就知道,并没有什么可急的。着急赶路的人,不也照样只活几十岁,时间并没有因为你的着急而停滞下来。相反,你走得越急,时间的齿轮也转得越快,一会儿就过去,你抓也抓不住它。古往今来的人,他们是怎么生活的?他们是跟草木在一起过日子的。立春的时候赶牛下地,打它两鞭子,吃两个团子;到了惊蛰,听到几声响雷,去林竹园掘几株笋,用咸肉煮着吃;清明的时候,思念远去的亲人,看梨花在屋角绽放;小满的时候,谷物在田地里抽穗拔节;到了芒种,那就挥汗如雨,把大半年的辛劳都扛在肩上。

  节气就是规矩,草木与人,都要遵循这些规矩。父亲守着四时,一年里种一季或两季稻,一辈子不过收获几十次、百余次稻谷,已无法再多,光阴不会给你更多的可能。可是你看吧,现在的人什么都要超前,幼儿园的娃娃要学识字,小学一年级的孩子要学奥数,小小的孩子一脸大人的疲惫。这有什么意思呢?草木不是这样的。跟草木在一起待久了,你就慢慢变得不那么着急了,你知道急是没有用的,你知道它们会在什么时候开花,然后在什么时候结出果实。没有经受烈日暴晒的瓜果不甜,如果要享受自然的果实,你唯一需要的就是耐心,然后陪着它们在光阴里缓慢成熟。

  和草木在一起待久了,你的脸上也就慢慢有了植物的神情。什么是植物的神情?我可以举一个例子。我认识一位水稻科学家,他是一位博士,一年之中,大多数时间在浙江、海南及印度尼西亚的稻田里。刚被农业大学录取的时候,他哭了:“妈妈啊,我已经努力读书了,为什么还是要去种田?!”后来他被分配到水稻研究所,一辈子种田。我观察他,发现他的脸上有几个特点:第一个特点是黑,被太阳晒黑的;第二是粗糙,他从来不用任何化妆品,更不会去整容;第三个特点,是他似乎渐渐地与这个社会脱节。整个社会都在速效、融资、上市,他还是站在稻田里,手掌抚过一株株水稻。所以,现在你知道了吧,草木的神情是一种什么样的神情。他们从草木中间来,风啊、水啊、小桥啊,这是他们熟悉的。他们知道一辈子是多长,从盛到衰要走多远的路,周而复始是什么含义,欣欣向荣又是什么景致。

  是的,景致。草木在大地上,大地是静的,草木是动的;草木生长,随风摇摆,而大地静止,亘古沉默。这一动一静,构成大地上的景致。人也是大地上的草木。人有脚,可以至四方。草木无脚,我们以为它们无法远距离行走,但只要时机成熟,它们其实会比有脚的野兽走得更远。借助风、鸟以及其他交通工具,它们可以到达更辽阔的疆域,甚至超过人的想象。一粒种子,可以走到三千年以后,给它雨水、空气、阳光,它就可以穿破种壳,长出一株嫩芽。好了,现在你已经知道了吧,草木其实比人有更多的自信。这样说吧,人和草木在一起待久了,他走到阳光下,就会拥有一脸的自信与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