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洋的风

作者:韩寒 来源:读者校园版

  空客320降落在桃园机场。飞机的降落声把我震醒。手机里正好播放到张艾嘉的《戏雪》,这算是一首生僻的歌,陈升写下这样的词:“一九四八年/我离开我最爱的人/当火车开动的时候/北方正落着苍茫的雪/如果我知道/这一别就是四十一年/岁月若能从头/我很想说我不走……”

   对台湾,我的印象一直停留在侯孝贤和杨德昌的电影里。后来魏德胜和九把刀又加工了一下。

   战火把同一个民族的人分隔在了海峡的两岸,那些具体到每个家庭的悲欢离合已经被时间慢慢抹平。台北的街道的确像优客李林唱的那样,像迷宫一样展开在我的眼前。但是对于异乡人,每个陌生的城市都是迷宫。在酒店住下,诚品书店就在旁边。朋友的眼镜架坏了,于是晚上先陪着朋友去配眼镜。我们坐计程车来到了台大附近,进了一家眼镜店。朋友看中了一副镜框,但要几天以后才能取。朋友说:“那算了,我在台湾只待3天,我要明天就能取的,只能去别的地方看看。”这时,让我诧异的一幕出现了,老板居然从柜台里摸索出了一副隐形眼镜,塞在我朋友手里,说:“实在不好意思,没能帮上你的忙,这个送给你,先用这个应急吧。”连我这个总是把人往好里想的人第一反应也是——哪有这种好事,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猫腻吧?咱还能走出这家店的门吗?

   我们平安地走出了这家眼镜店,去了隔壁一家。那家眼镜店承诺第二天就可以把眼镜做好,然后那家店的老板用朋友残留下的镜片,临时找了一个镜框凑合装了起来,告诉朋友,这个可以晚上用。这两家只是非常普通的路边眼镜店,还是自己随机找的,要不真让人怀疑是不是组织方安排的,目的是让大家增加对台湾的好感。

   台湾的街道上有不少的小游行和抗议横幅,这一切对于大部分大陆游客来说都太新鲜了,于是很多游客守着电视机看晚上的政论节目。我妈妈去年从台湾旅游回来,就说那里太好玩了。相比之下,台湾人对这些早就习以为常。但给我留下了比马英九先生更深印象的是王松鸿先生——他不是明星政客,也不是文人墨客,他是一个计程车司机。一天早上,我从酒店下楼,打了他的车去阳明山。到了目的地我发现,我不慎把手机落在了出租车上。我没有记下车牌号。朋友们忙着帮我联系出租车公司,看看能不能查到一些信息;我也打电话给酒店,想让他们查看一下监控录像,确认车牌号。一会儿,我接到了酒店的电话,他们说:“监控录像里信息太多,还没有查到车牌号,但是刚才有一位出租车司机到酒店,把一部手机交给了前台,说是一位从这里上车的先生遗落在车里的……”

   我问到了出租车司机的电话和名字,打电话给他,说想酬谢他。司机王松鸿说:“不需要啦,很正常的,小事一桩,我们都是这样的。”他还告诉我:“前几天我刚和几个朋友环岛开了一圈,打算过一段时间去大陆旅行。”他说他开计程车就是为了能够去更多的地方看看。末了居然还来一句:“我有QQ和新浪微博的,你的号是什么?我们可以在网上联系的。”这顿时让我觉得两岸关系非常亲密。

   也许是我的命好,遇见的都是好人;也许是我走得肤浅,几乎所有的人都和气。毫无疑问,如果我在台湾多停留几天,我当然能看见台湾不尽如人意的一面,也许它硬件不够新,也许它民粹也涌现,也许它民怨从不断,也许它矛盾也不少。没有完美的地方,没有完美的制度,没有完美的文化。

   作为一个从大陆来的写作者,我只是非常失落。这些失落并不是来自这几天走马观花的旅行,而是我一直以来的感受。我感到失落,因为在我生存的环境里,前几十年教人凶残和斗争,后几十年使人贪婪和自私,于是我们很多人的骨子里被埋下了这些种子;我感到失落,因为我们的前辈摧毁了文化,也摧毁了那些传统的美德,摧毁了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摧毁了信仰和共识,却没有建立起一个美丽的新世界,作为晚辈,我们谁也不知道能否弥补这一切;我感到失落,因为不知道我们的后代能不能生存在一个互相理解而不是互相伤害的环境之中;我感到失落,因为当他人以善意面对我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居然是会不会有什么阴谋……除了利益和人与人之间的斗争,我们几乎对一切都冷漠。这些冷漠和荒诞所催生的新闻,都被世界各地的报纸不停地放在头版,无奈成了这个民族的注释。

   是的,我要感谢香港和台湾,他们庇护了中华的文化,把这个民族美好的习性留了下来,让很多根子里的东西免于浩劫。纵然他们也有着这样那样的诟病。而我们尽管有了丽兹卡尔顿和半岛酒店,有了Gucci和LV,我却一点自豪感都没有。我们所拥有的他们都拥有过,我们所炫耀的他们的纳税人不会答应,我们所失去的他们都留下了,我们所缺少的,才是最能让人感到自豪的。

   文化、法制和自由代表着一个民族,别的国家不会因为一个国家的富豪疯狂抢购了超级跑车和顶级游艇而尊敬这个国家的国民。坐在空客330的机舱里,飞翔在6千米的高空中,一个半小时就到了上海,向窗外望去,都是海水。既然我们共享着太平洋的风,就让它吹过所有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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