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与你都还小
半岛璞,本名赵徐,小说家、出版社编辑。2009年毕业于中国海洋大学。作品载于《ONE·一个》《豆瓣·一刻》《新蕾》《花火》《女报》《男生女生》《意林·小文学》《意林·小小姐》等。
在一所中学度过的青春期,可能包含了成年以后所有故事的雏形。
无数父母以为把孩子送进一所名牌高中后,少年人的人生就只剩下唯一的烦恼——如何把学习搞好。在许多父母的眼中,一所好高中简直比一座庙还要单纯可靠,早午晚课静默精进,三年闭关,终究涅槃。
孩子们很少会向父母力辩,围墙里的生活并没有他们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但成长过程中的困难和寂寞,多半是不可说的。
成年后,结交的一些人格健全、才华出众的朋友坦然告诉我,他们在高中时,都有过被同学组团欺负或者集体孤立的经历。
细究起来,如今的他们在某些方面与旁人倒是有些不同,总是很客气,即使对于很好的朋友。感情因为小心翼翼,多少显得有点不真实。这时,我总想用力给他们一个拥抱,并发自内心地想要呵护他们。因为他们在人际交往中,受到过严重的挫折。
而我也一样。
但在更年轻一点的时候,我耻于提起这样的失败往事。
不被大多数人喜欢,受到集体的攻击,在谈论事情本身以前,你就丧失了最安全的那个制高点。你若是没有毛病,大家怎么会都讨厌你?都与你作对?
这条关于“正确的大多数”的铁律,在就事论事以前,注定把那个孤单的个体按在了被告席上。
但在彼此都很稚嫩的时候,邪恶会显得没那么邪恶。伤害与受伤害都是不经意的,却又那么猝不及防。他无意作恶,你也不愿将事情永远放在心上。时光过去了,他始终做到了,而你始终都没做到。
一个人在人生早期受到的伤害与挫折,往往就这样携带了一生,即使你早就原谅或忘记了那些面目模糊的人。
第一起集体孤立事件发生在高二,被孤立的是一个新学期刚转来的女孩子。她有一个特别美丽的名字,可实际长相只能说“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在班里的某些人看来,这个人从一开始就错了。
接下来,“美丽名字”错的还有很多。比如她总是夸大自己身上衣服的价格,终于被两个女同学当面戳穿——她们从宿舍垃圾箱里捡回了她扔掉的衣服价格标签。
这些事情,只是在人群里催生着一种气息,一种应当疏远她,可以安全地戏弄和嘲笑她的气息。只要你躲在大多数人里面,你就不会因为对一个人的轻慢而受到惩罚。何况她活该啊。
但事情发展到将她孤立起来,并最终迫使她转学,是因为她得罪了班上的一个小集团。那个小集团里有三男三女,大致说来就是女的泼辣、男的有钱。
“美丽名字”初来乍到,不可能与他们产生什么利害冲突。想必只是她的一些不适宜的虚荣,妨碍了那个小集团的一些优越感表演。在一个下午,大家上完体育课回到教室,一进门就看见那个小集团里的一个男生踢倒了她周围所有人的课桌,圆圈中只剩下她还死死抱住自己的那张桌子。男生屡败屡踹,她不松手,埋着头,也不说话。
当时他到底在责骂她什么呢?我早就想不起来了。
只记得当时没有一个人去劝阻一下,众人各自扶起自己的桌椅,彼此交换着关于这场冲突发生原委的闲言碎语。
那张课桌终于被踢倒了。她再也没有回到教室。要转进我们这所重点高中并不容易,但是第二天她便让家里人把她接走了。
那样粗暴的一场厌烦,也许毁掉的不仅是一笔不菲的赞助费,更不论刚刚缴纳的学费,也许还有她父母在人前的点头哈腰以及人后的打点送礼托关系。说不定在昨天的电话里,她父亲还在叮嘱她、鼓励她,满心期望她明年从这里考进一所耀眼的大学。
她就这样轻易地走了,众人反而显得有点无措。居然就这样退学了,好像又可以因为这个笑话她似的。可是事情并没有就此完全结束。
一个礼拜以后,她竟寄来了一封信。白纸黑字写了数页,我凑过去时,只看到了最后两句:“我会永远恨你们,你们会有报应!”
这样的风浪,在45分钟的课堂时间里是看不见的。老师看不见,父母看不见,甚至管报应的老天也看不见。那个兴风作浪的男生月考时,还考了全班第二名。
第二起孤立事件的主角恐怕就是我了。
如今回想起来,那个时候的我的确并不招人喜欢。因为我的成绩好,并视之为理所当然。大概一个优等生能散发的讨厌气息,我是十足具备了。
这又何尝不是一种优越感呢?可我的优越感并没有妨碍别人啊,你若想把名次考到我前头,大可以努力一试。当时的我,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态。
我的同桌给了这样的我一记耳光。
因为她让我给她讲一道题,我说:“你不能每道题都让我给你讲,给你讲是我的意愿,但不是我的义务。”
她站起来,推倒了我放在我们桌位之间的一箱书,然后猝不及防地在我脸上狠狠扇了一巴掌。
而且她还先哭了,她高声叫着:“滚回你们××市去!”
我并不属于我念的这所高中的招生范围。但学校为了搜罗优质生源,在中考前就以模拟考试成绩作为参考,提前录取了我们市的多名好学生。
她这一句话,似乎激发了之前大家一直都没想起来的地域矛盾。
当年的我自然同样年轻气盛。班上一个男同学把我从与她的扭打中拉开,推我出了教室,但我挣脱他又走了回去,走到泪眼汪汪的她面前,我平静地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她一抬头,我就回给了她一记耳光。
事情当然不是彼此扇了一个耳光就算完了。
班主任在这件事上十足地偏向了我。他是我母亲同事的老同学,而且我又是他在未来升学前景中添注了颇多期望的人。而我的同桌对我有多无情,在班主任不在的时候,同学们就会成倍地还给我。
集体的恶意,实在是青春记忆里最难以磨灭的伤痕。
得到好处时往往需要低人一头,你所拥有的优越条件并不一定他人就能拥有。这些做人的道理,17岁时并没有人教给我,于是,那时的我只能在众人的铜墙铁壁间撞得头破血流。
学校里的事,我不敢告诉父母。自己筹划着能不能找另外一个班的班主任说一说,替自己转个班。那时的我天真极了,垂着两只手就去找年级主任,他还是另一个班的班主任。他当然不可能接收我,即使我的成绩看上去还不错,但他也没必要为自己平添这些麻烦。年级主任大而化之地劝慰了我几句。夜幕下,我绝望地走在回教室的路上。经过学校大门时,看见外面车水马龙。相对于外面的那个大世界,我的绝望是如此之小,小得恰恰就能淹没如此小的我。
“与同学相处不下去了。”这样的话我是没有办法向父母开口说的,更不敢开口提转学——别说父母,我的自尊心也接受不了。
于是只能忍耐,就像任凭鞋里的沙子日复一日地折磨着你。你不会死掉,不会遍体鳞伤,甚至依然竭力地跑在了许多人的前头。但是你的快乐,你对自己的信心,都被这场漫长的损耗给剥夺了。
那时,所有的人都希望高考倒计时牌翻得越慢越好,我却是恨不得马上撕到“0”的那个。我想尽快到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去生活,最好面朝大海,可以天天发呆。
高考前,英语老师在一堂自习课上突然说了这样一段话:“高考是改变环境的一个最长远的跳板。你可以去一个你喜欢的学校,和你喜欢的人待在一起,没有人知道你过去如何,你将有机会焕然一新。”
我闭上眼,流了一次隐默的泪。
那段日子终于就这样过去了。
那三年,我没有真正快乐过,也没有交过一个真正的朋友。我甚至以为自己就将如此被世界嫌恶,然后孤独终老。被一个集体针锋相对的往事,就像一个丑陋的疤痕,似乎提醒着所有未来的人,这个人有不好相处的前科。
可是等你从那个小世界里出来后,才发现人与人之间的缝隙原来可以如此之大。我们不必挤在一个小玻璃瓶里,非要让彼此喜欢或者讨厌。
帮助别人的确是自己的意愿而不是义务,但这分寸由你拿捏,多少需你掌握。你可以选择与那些和你处得来的人在一起。就算你真是个不好相处的人又怎么样呢?成人世界自有宽容的规则,只要不妨碍别人,你大可怎么高兴怎么活。而你渐渐发现,不好相处的人,一样可以是个出类拔萃的人,或者极端善良的人。
每当有亲戚要把自己的孩子送到远方甚至海外的中学去念书的时候,我望着那青涩的少年,总有一丝丝隐忧。
孩子,我希望你能尽早学会在人群中生活的圆通之道,得到好处的时候要分他人一口,荣誉满载的时候懂得谦逊低调。克制虚荣,不与人攀比物质,因为那将没有尽头。懂得这些,不一定能让你变成一个更好的人,而是,在一场人与人的磨损里,在那个成长必须通过的狭小世界里,我希望你,别被无意识的那些所谓“大多数人”伤害太深。
未来,孩子,未来你可尽情成为那个你想成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