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王许威武
一
许威武是培新中学物理一级教师，课教得极好。许多慕名前来讨教的人，站到他的面前往往是满腹狐疑地睁大了眼睛：“您就是许威武老师？”这是人们的潜意识发生了作用，他的名字把人家的思维引入了歧途。因为他本人既不威也不武，而是个又瘦又矮又黑的小干巴老头儿。虽然体重少说也有八九十斤，给人的感觉却好像是只要轻轻一提，就可以凌空升起一样，风吹过，衣袖和裤管便随风飘舞起来。
每当他以极其准确的步伐踏着第二遍上课铃声走上讲台的时候，坐在第一排的女生便不由自主地用手在鼻子前方扇一下，好像眼前有什么飞翔的小动物。
不怪她们—一股刺鼻的烟味毫不客气地飘了过来。只有这时，许威武才轻轻地咳上两声，以表示他对孩子们的歉意和宽容。他绝不会说什么“对不起”之类的美好语言，不用说眼前的学生都属于他的孙子、孙女一辈儿，就是对同事们，他这样咳上一声，也已经算是极大的谦虚了。
许威武转身从黑板槽里抠出一小段不知是谁用剩下的粉笔头。“当”的一声，拿着粉笔头的手敲在黑板上，凝住了。他的手青筋毕露、瘦骨嶙峋，让人立刻联想到一只鹰爪附着在蟠龙般的松枝下。现在，那只鹰爪仿佛随着它的躯体升腾起来，上下翻飞。漆黑单调的黑板突然被赋予了生命，有了光彩，有了声音。
许威武把手中的粉笔头抛了出去，那白色的粉笔头在空中画了一道弧线，准确地落在一个同学的脑门上。那个同学大概是昨天晚上睡得太晚，正趴在课桌上睡觉，他猛地抬起头，愤怒而惊恐地茫然四顾，看见许威武正注视着他，“记住！平抛运动，是自由落体和水平匀速运动的合成！”
教室里一片友善的哄笑。
他的脸黑且瘦，突出的颧骨和右耳之间有一道一寸来长的明显的伤疤。就他的形象而言，他本应该从聪明调皮的学生嘴里获得许多难听的外号，可学生们都异口同声且不无敬佩地称他为“题王”。高考前夕的学生心中火烧火燎，不知从什么犄角旮旯找来一些偏题怪题，就去找他。
“你有时间去查查1962年福建高考复习资料第40页……”学生半信半疑地走了。到图书馆一查，果然不错，只是变了小花样。
据学生们估计，在许威武那个看起来干瘪的脑袋瓜里，少说也贮存着几千道各种类型的习题和上百本古今中外习题集……几十年来，学生走了一批又一批，这“题王”的称号却越叫越响，经久不衰。
许威武今年整整过了一个花甲，本来应该光荣退休了，可学校却像稀世珍宝一样把他留下来，原因是不言而喻的。他教高三，学生高考的成绩便全区第一；他教初三，学生中考的成绩便是全区的冠军。无论是校长还是区教育局局长，都为在自己的学校、自己的区里有这样一位教师而感到骄傲，感到放心。不过，最近发生的一件事却使教育局局长大吃了一惊。听说，许威武在他教的课程中专门辟有与物理风马牛不相及的一章，这一章的总题叫：如何考试？
教育局局长叫了中教科科长骑上自行车直奔培新中学而来。听说今天第一节课就是许威武的“考试课”。
二
黑板上飞快地出现了一行字：里根和撒切尔夫人。教育局局长气得差一点晕了过去。
“美国前总统里根早饭吃得又饱又好，以充足的营养保证他上午有充沛的精力；而英国前首相撒切尔夫人早晨却不吃东西，以保证血液不会流到胃里帮助消化，从而使大脑血液充足，头脑机敏……
“人与人不同，客观条件也不一样。但抓住时机创造条件，使自己在学习和工作中保持最佳状态，以取得最佳效果却是重要的……
“与其打着盹儿看书，两眼发直，不如去睡觉。平时学习是这样，考试前的复习也是如此……”
教育局局长轻轻地松了一口气。
许威武从出题人的目的和“花招”，讲到考试人审题时因为紧张，大脑处于呆滞状态，如何被引入歧途。从“鱼为什么在河里，是因为岸上有猫”，讲到求异思维。他甚至从喝茶、吃蜂王浆提神，讲到了自己亲身体验的吸烟的欺骗性。
等到许威武把手中的粉笔头准确地扔进他那只放烟卷的小铁盒里，教育局局长轻轻地碰了一下中教科科长，小声说：“不管怎么说，将来如果中国产生一门考试学的话，许老头儿定要坐第一把交椅。”
教室里安静极了，同学们也由于激动和兴奋，脸上都泛着红光。
就在这时，教室里有人非常放肆地打了一个响亮的哈欠。所有人的目光一起转了过去，那是班上的高材生、物理课代表宿小羽。他那正在慢慢收回去的胳膊表明他是度过了多么难熬的45分钟啊！
三
学习成绩好的学生从学习态度上大约分为三类：第一类是天资聪颖而又刻苦用功的；第二类是天资一般而刻苦用功的；第三类则是天资聪颖而不大用功的。
宿小羽就属于这最后的一种，他天资聪颖而生性懒散。
每当老师批评他的时候，他既不低眉顺眼，沉痛地表示悔改，可也决不和老师顶嘴冲撞，只是平静地听着，嘴角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冷笑。他穿衣服随随便便，但决不和同学们相同。他在课堂上回答问题从来都是标新立异，有时为了引出同学们的笑声，他不惜将答案故意搞错，但一定要幽默有趣。
不知为什么，每当这个时候，许多老师却都宽容了他，甚至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谁不爱才呢？
只有一个人对宿小羽常常怒目而视，那个人就是许威武。也只有在许威武面前，宿小羽那盛气凌人的态度才稍稍有些收敛。
许威武不但对宿小羽那超人的解题速度和新鲜的解题方法不加以称赞，而且对宿小羽偶尔出现的一星半点错误大加斥责，语言之尖刻令人不能容忍，这极大地伤害了宿小羽那高傲而敏感的自尊心。
四
当树枝开始发绿的时候，一场对宿小羽来说十分重要的考试来临了。这次考试的前三名将参加全市的中学生物理竞赛。宿小羽发了狠，他早晨5点起床，拼命地做习题。许威武不是说这次题难得很吗？不是说能及格就不错了吗？及格算什么！我要拿100分给你看看！
临近傍晚时分，宿小羽吃完饭从家里走出来，在大街上溜达，悠闲地看着卖白薯的与买白薯的人讨价还价。
这时，有人轻轻地碰了一下他的肩膀。宿小羽回过头来，那是另一个班的同学，面部和身体的肌肉都很发达，可惜是个出了名的落后生。
“听说，明天物理考试的卷子就在二楼办公室里。”落后生说。
“管他呢！”
“不去看看吗？”
宿小羽心中一动，一种奇怪的念头从宿小羽的脚跟开始上升，占据了他的全身和大脑。强烈的虚荣和好胜在他心中燃烧起来。他突然产生了一种想看看卷子的冲动。
“那个办公室的门锁已经坏了，轻轻一拽就开！”落后生又说。
宿小羽看着眼前这位平时考试连及格都困难的落后生，脑子里飞快地闪过了几个镜头之后，说：“不去！”
“胆小鬼！”
半个小时之后，宿小羽一个人来到了教学楼的门前，看门的老头正在听收音机。
宿小羽悄悄溜进门去，来到了二楼办公室。门锁果然轻轻一拽就开了。宿小羽借着窗外微弱的光线来到了许威武的办公桌前，手却发起抖来。
抽屉终于拉开了，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一袋开了口的烟丝和一只废弃不用的烟斗。宿小羽后悔了，他飞快地关上抽屉，想马上退出去，关上门，就像这件事不曾发生一样。慌乱中，他碰倒了一把椅子。当他扶起椅子时，楼道里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他听见了传达室的老孙头正在高喊：“谁？谁在上面？”
宿小羽夺门而出。传达室的老孙头已经跑步踏上了楼梯，他的左手拿着手电筒，右手是一根临时抄起的火筷子。
宿小羽不能再沿着这边的楼梯下去了。
突然，宿小羽想起了五楼楼道窗外的那段防火用的铁梯—为了显示自己的胆量，他曾当着全班同学的面从那里爬下去过。宿小羽奔着目标跑去。
他看到了那熟悉的窗口了，再跑几步，过了男厕所就是窗户了。就在这时，男厕所的门开了，一个瘦子走了出来，宿小羽惊呆了：那是许威武！
宿小羽的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
楼梯上传来老孙头的脚步声。此刻，宿小羽觉得自己是一个逃犯，眼前的小老头简直就是一副叮当作响的手铐。
“是宿小羽吧？”许威武开口了。
“是我，许老师！”
“是来找我的吗？”
“不是……”宿小羽的性格压倒了他的“求生欲望”。
老孙头从楼梯上蹿了上来：“许老师，抓住他！”
宿小羽闭上眼睛，他不敢想以后发生的事情。
许威武说：“是我找他来的！”
老孙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哎呀！这孩子，你跑什么？我差点把火筷子扔过去……这傻孩子……您还没歇着？许老师……”说着，老孙头喘着大气向楼梯走去。
“许老师，我回去了。”宿小羽喃喃地说。
“来，还有事呢！”
宿小羽慢慢走进那间小屋，木然地坐在椅子上。他准备心悦诚服地接受许威武的询问和任何狂暴的训斥。他准备说实话。不说，他觉得对不起刚才许威武的搭救之恩。
许威武没有说话，他用自制的卷烟机开始卷烟。他把一支卷好的烟拿在手里，反复地修饰。宿小羽忍不住了：“老师，我回去了……”
“不忙，你还没看明天的卷子呢！”许威武站起身从床上拿起一张试卷，递给宿小羽。
这一瞬间，宿小羽刚才对许威武的感激和好感顿时消失了，他感到许老头在嘲弄他。宿小羽像接受挑战一样接过了试卷，他发现在许威武的眼睛里燃起了两点灼人的小火苗。
要是一般的同学早就会像怕烫似的丢下卷子了，可是宿小羽毕竟与众不同，既然你让我看，我就看！倒要瞧瞧你能把我怎么样？
开始看试题了。宿小羽觉得眼前不知为什么突然变得模糊起来，像是在做梦，有字，但看不真切。
宿小羽咬着牙，他终于看清了，一切都变得那样简单、那样透明。
一瞬间，宿小羽忽然感到他的追求变得毫无意义了，他那梦寐以求的东西变得一文不值了。
他惶惑地抬起头，这会儿他突然发现许威武眼中的火苗变了，变得如此的温暖。宿小羽心中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他觉得心突然变得辽阔起来。
“看完了吗？”
“看完了！”
“记住了吗？”
“记住了！”
第二天，当许威武把卷子收上来的时候，发现了一张一字没写的白卷。自然，那是宿小羽的。许威武郑重地在分数栏里填写了“0分”。
五
炎热的夏天来了。毕业考试结束了。宿小羽6门功课全都得了100分，这是建校以来的奇闻。
当高考报名在学校闹得纷纷扬扬的时候，宿小羽的班主任急匆匆地找到了许威武，“真是太可惜了，宿小羽居然不报考大学，到一个书画社学什么艺术篆刻去了……真是太可惜了……”
许威武点起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慢慢地说：“也不见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