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猫是我妈捡回来的,没有名字,非要说的话,应该就叫“猫啊”。
我一直觉得,我妈爱猫啊胜过爱我。
猫啊闭门高卧,直睡得灯火俱亮,鼾声不绝,我妈进门,欣慰一笑,悄悄掩被。猫啊恍惚醒来,起身跳到餐桌上,打一呵欠,歪斜着又睡。如若是我,睡一整日,必迎接一顿痛骂,大概说我应该去扫大街扫厕所,是只大白猪一类。沐浴亦是,猫用香波、强力吸水麂皮绒毛巾、橡胶鸭子、柔风吹风机,以泡、以揉、以玩耍、以抚摸,我由此闻到沐浴液香精味就怒火上涌。
积怨日久,一日,我携猫啊离家数十里,以极低廉价格,卖给花鸟市场老板,他人转身买走。归家后,我妈痛哭数日,连打我的精力也耗尽了。我于心不忍,默默祈求,猫啊,你偷偷跑出来吧。一连数日,我在街上游荡,遍寻猫啊肥嫩白色身影不得。一个午后我颓然进门,见杯盘狼藉,我妈珍藏的云南红葡萄酒倾倒一地,猫啊已酒醉饭饱,酣然卧于桌上,不知魏晋。
此后猫啊经常会独自出门,整日不归。我忧心其一去不返,惹我妈伤心,于是每当猫啊出门时,只要我在家,都会悄悄跟随其后。其实猫啊也知道,有时候被车流或是高墙丢了身影,猫啊就会在下一个转角处等我,眯着眼睛,喊一声“喵”。
这次自北京回家,只见猫啊苍老了许多。以人的寿命计算,它已是耄耋之年了,但仍身手灵活,机敏不减。现在每逢猫啊出门,我依旧会撵着它的猫爪痕迹,只不过不再是怕它离家出走,害我被埋怨打骂,而是以此为借口,走出家门,寻个风月清爽罢了。
对于我的辞职,我妈怒不可遏。中国首都的体制内,不锈钢的饭碗,我告诉我妈我把它丢了的同时,我妈手里的碗也被狠狠摔在了地上。我没有告诉她我辞职的真正理由。真正的理由是什么,其实我也说不清楚。
猫啊总是知晓一些秘径,带我钻到禁止游客通行的密林里,甚至钻到干枯多年的老井里,抬头往上看,小小一片天,对我和猫啊来说,刚刚好。四下无人,静若太古。我回想起学校里的大红色光荣榜,一路北上的火车,恋爱、泪水、年终表彰、歧视的眉毛、羡慕的眼光……回想起生活了30余年的城市烟火,好的坏的,臻臻至至,竟有隔世之感。
寂静令人上瘾。我跟随猫啊,准备深入西山保护区时,被工作人员叫住了。猫啊侧脸一瞥,装作没听见,兀自进山了。我四肢愚笨,目标又大,只好止步。
“站到起,你看不见写的不准进噶?”那人训我。
我指头敲敲眼镜片,高度近视,看不见。
“哦莫莫,赶紧回克啦,山里面有老虎晓不得?”
我想起小时候在猫啊脑门上画一个“王”字,猫啊站在冰箱上,我给它唱《狮子王》的插曲,哑然失笑。我点点头,是呢是呢,有老虎,还是个纯白的。
归家时,天色已不早。我妈问我:“你哪哈回北京?你不回北京也得了,你想去哪点就去哪点,不要再来折磨我了。”
我点点头。我会走的,不过我得先去找猫啊,它进了西山一直没有回来。
二
白日里,西山游客如织。现在夜深了,人踪全无,山深月清,中间杂有不知名动物呜咽鸣啼。独自一人,我有些许畏怯。
正门早已关闭,我找到猫啊“偷渡”进西山保护区的窄道,防护网透一大洞,刚容人,杂草遮蔽,不是因猫啊,路过多少次也不会看见。缘山继续西行,老木、古石、幽篁,蜿蜒掩映,错落有致。路尽有树桥,河床窄浅,早已干涸,落满枯枝败叶。用脚试探踩踩,还算结实,走至三分之二处,脚下一陷,树桥内部已被蚀空。没等反应过来,我已经滑下树桥,尾椎骨落地,狠狠地哀号了一声。
努力想爬起来,却四肢绵软。腰间不断传来剧痛,提醒我离了现代的城市文明,我不过是一个退化得在自然之中寸步难行的虚弱动物。我想给我妈打个电话求助,但拨出号码前,我还是按灭了屏幕。
我坐在地上,好像又回到了14岁的时候。坐在柜台的玻璃前,打开户口本,看到我的名字下面清晰到尖锐地写着两个字“收养”。我妈说,有两个小孩是她的愿望,她不愿被罚款,更不能失去队里的工作,因此只能委屈我,这样之后才能再有一个妹妹或者弟弟。她还给我买了一个三色的冰激凌。后来趁我妈上班时,我在家里到处翻找。然后我就找到了,我的亲生母亲写的“自愿放弃抚养”保证书,字迹歪歪扭扭,宛如虫爬,下面两个签名加手印。最后一句话,我至今记得,“保证永不来往,永不打扰”。我坐在地板上,一动不动,就像是一颗卫星突然逸出了轨道,在冥茫的宇宙里飘浮。
现在我依然飘浮在这里,在这个夜晚,在这座无人的山中。我突然发现其实那个14岁的我一直都在,之后漫长的成长岁月不过就是在其表面不断地包裹上涂层。现在它融化了,又露出里面的核,一颗坚硬又脆弱、皱巴巴的榛子。我坐在地上,不断地喊,“猫啊,猫啊”,喊得眼泪直流,眼前一片模糊。
似在看我笑话,一成年两脚动物,如无助幼儿般啼哭,山中诸物,满堂哄笑,声响如沸。一股猛烈的臊腥味,沉沉地压了过来。我头皮一紧,突然反应过来,动物们不是在嘲笑我,而是对即将到来的致命危险,发出了绝望的呼号。
是老虎。那股又臭又臊的味道,带着与生俱来的威压和震慑,正逐步靠近。腥风荡起,扑面而来。
心下怖畏,忽闻一声极熟悉的嗥叫。猫啊从莽中跃出,睁目张口,站在我身前,舌面倒刺,根根扎起,浑身毛发,森森而立。欲拦、欲扑、欲以命相搏,我从未见过猫啊这般愤怒,更怕它螳臂当车,白白在老虎面前送了性命。
我呼唤猫啊,乖喵乖喵,快点跑吧。猫啊以头抵我的背,我艰难地站起来。虽然腰间仍旧刺痛,但也顾不上那许多了。
急奔。路嶙峋,枯枝参差,刮得双腿痛,面颊刺痒。摔倒,膝盖冷湿,不知是血水是露水。猫啊身前引路,高木千章,层层绕绕,草可没人。及一老树,四人合抱之粗,我从小不少来西山,竟从未见过如此粗壮苍老的巨木。树的底部有一小洞,猫的身体轻松可过,人则需要贴地蛇行而入。天暗无光,树洞里漆漆然,黑暗不可测。暂时得喘一口气,我怀抱住猫啊,它小小暖暖的身子令我昏然欲睡。
不等我眼皮垂下,老虎又至。黑暗中看不到脸,但老虎口中那股血腥味直扑面门。老虎在洞口极力猛钻,树干吱呀作响,大概很快就会破开。已不可退,不可逃,不可躲。绝望之际,怀抱中的猫啊渐渐变硬、膨胀,那种触感很奇怪,就像是猫肚子里有一个吹玻璃的匠人,正在大口大口地吹气,柔软而多毛的猫皮,又在逐渐硬化,变得光滑,接近瓷器的手感。猫啊越来越大,大到我抱不住,大到及人高,大到把老树撑破,最终成为一座小庙那么大。
猫啊大大地张着嘴,眼睛整个地往外突出着,犹如旧时衙门前的两面大鼓。我抬头努力地辨认,虽然整个身体变成了介于石头和瓷器之间的材质,但它是猫啊没错。猫啊小心翼翼地张开爪子,钩住我的衣领,把我提了起来。它的嘴张得更大了些,轻轻地把我吞进了肚中。
猫啊肚中有种奇异的温暖,很纯粹,很安稳,如同这个世界还没有孕育出生命,无知无觉,无所求、无所惧的安然。老虎好像在外面不断地撞击,发出砰砰的声响。我很快睡着了。
醒来,在家中。微信里躺着我妈发来的消息:起来自己点点外卖。
看来所谓老虎,原来是大梦一场。
(摘自《青年文学》,宫可可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