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江水清浅,卵石露出。有的露出来一点儿,有的露出来半个,有的全部露出,干干的就是河底了。有的长圆,有的浑圆,有的歪歪愣愣,或者更多歪歪愣愣的圆。有的扁圆,像个大月亮,如果含矿物质就像黄月亮、红月亮、青铜月亮。通常有鹤飞翔,不时地点水,点卵石,有时点着点着就落在石上。我一开始在客栈落地窗看到白鹤,下到江边它们飞走了,后来发现一只留下来,我想那就是我。江水哗哗,不是滔滔,滔滔得是大石头,哗哗声主要是一道卵石拦水构成的,不知是否人工,总之一线卵石高出水面。哗哗是总体声音,走近甚至站在上面,就是分解的声音了,正如小提琴不是一把,卵石也是许多,有自己的声音。
蹲下打开手机录音设备录音,由远及近,最终贴在瀑上,石头有大小,浪花有高低,便几乎贴在水上石头上,录出了参差,瑟音,竖琴、小提琴,甚至中提琴,没有大提琴,因为没有大石和倒木。这样形容已粗疏了,实际要细微得多,无限的细,微积分一样,芝诺悖论一样:飞矢不动。耳朵变得异常灵敏,不敢说比水和阳光灵敏,当然更比不上鹤,但比以前的自己灵敏多了。赤脚慢慢到了下面的静水滩石,水差不多就在满目的石缝流。没人动石头,但是我动了,挪动一颗卵石,形成新的水流,就有了新的声音,至少感觉是新的,我想如果我是鹤,大概会听出低频类似黑管的声音。因为移动,我发现石下面的水比漫过石的声音还要丰富得多,细微得多,在密密麻麻仅露一点的小石头上简直像鸟叫,嘁嘁喳喳,忘我地倾听,不断地挪动,甚至移动一个树枝,一片滞木……
戈登·汉普顿是声音生态学家,大自然录音师,他让我的耳朵获得重生。在读到他的书之前我想都没想过挪动一块石头,声音会有什么变化。10年前我知道了戈登·汉普顿,读了他所著的《一平方英寸的寂静》,这改变了我。因为有了戈登·汉普顿的耳朵,我才开始反思,“大”是我们的习惯,“天地有大美而不言”是我们的习惯,而不细分、不注重小的事物,看到什么就是什么,听到什么就是什么。其实,当我们关注那些细小之物时,世界会变得很不一样。
(摘自《草原》2024年第3期,稻荷前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