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所到,总有花朵绽放

2018年8月,我和爱人驱车沿祁连山一路向东南,抵达西安。

彼时,本想在终南山下找一所普通学校当老师安度余生,谁料误打误撞进了西安教育强区——高新区一所还不错的民办学校。

西安的教育节奏明显快于新疆,每天上班都是高强度,并且周末时常有各种安排。但那时,我对新生活有满满的自信和憧憬,再加上前些年的积淀,我如一条鱼把自己深深地沉入教育的最底层,和学生们同吃同学,同喜同悲。

当时,国家提出要将学生分流,中考上线率只有50%。家长和学生都非常惶恐。大家一方面觉得这个学校还不错,孩子应该可以上线;另一方面,青春期孩子的普遍心理状态堪忧。

2021年4月,我意外发现自己怀孕了。一个周末,我去医院做常规检查,可结果很不好。值班女医生皱眉看着我的B超单说:“这个孩子不能要!”女医生的表情很职业,但她说的每句话如重石击打着我的心。胚胎着床位置离头胎剖腹的伤口太近,已过了警戒线。这也就意味着孩子月份一大,子宫可能会被撕裂。我呆坐在医生办公室,久久不能回神。一个误打误撞的生命,连如烟花炫耀一瞬的机会都没有,就要被无情销蚀。我几乎是跌撞着走出医院。

回到家已晚上八点。身子还没坐稳,一条短信进来:老师,你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留恋的人。我惊然起身,一阵不好的预感如电流在大脑里闪过。是K,那个在班里很安静很规矩的孩子。我急忙给他的母亲去电。果然,孩子此刻已经爬到窗外的空调机上,家长正在哭泣劝说。努力压制内心的慌乱,我给学校负责学生工作的张主任去电简单说了情况,又叮嘱家长一定不要离开孩子,随即拉起爱人陪我出门。K就住在我家对面的小区。走到他们楼下时,我甚至冒出一个恐怖的想法,万一孩子此刻跳下来,正落在我头上……

轻推开他的家门,孩子母亲正在客厅木然站着。孩子卧室的门从里面反锁了。“你怎么出来了?”我着急问她。母亲蠕动着嘴,“我出来拿手机……”从厨房可以看到孩子的身影,小小的他蜷缩在29楼的空调机上,如一只受伤的鸟,似乎一阵风就要带走他。

物业、消防先后赶到,他们负责悄然打开孩子反锁的房门,我透过厨房窗户宽慰孩子,和他聊天。三四个小时,我说了很多很多话,“怂恿”他去卧室拿根烟抽,还“邀请”他陪我去楼下喝杯酒——“因为我肚子里的孩子,还没有看到这世上的一缕阳光,明天就要逝去了……”K从一开始的决绝到后来泪流满面。他哪里舍得结束自己的生命啊,只是这世界给他的光亮太少了。父亲常年在外地做工程,回来看到他的成绩就骂:“你怎么不去死!”即使哥哥的生命随时可能结束,他的妹妹此刻还坐在客厅玩手机。

我慢慢从厨房移进他的卧室,又靠近窗户,窗户前放着一张书桌。“把手给我”,我试探着伸长胳膊。此刻,窗外的K好像我肚中的孩子,我把全部的爱与期待都凝结在颤抖的手上。K犹豫着,眼神略显摇摆,但好像感受到我手上的热量,他转过身来捏住我的手,我没有丝毫犹豫,拼尽全力,一把将他拽进房间,两人同时摔倒在地。

后来和K聊天我才明白,虽然我平日在K身上花的精力并不多,但他时常感受到我对学生的用心。当时,班上有几个男孩,他们的成绩徘徊在升学线下面一点,努力一把就可以上普通高中,可他们太贪玩,对我的种种苦心不以为意。反倒是旁观的K因此很受感动,在绝望时,他顾念着我的真心,并因此重新点燃了自己的生命之光。

这一刻我才感知到教育的魅力:如东风所到,不必让世界都和暖,但总有花朵因此绽放。

神奇的是,隔了一周,心有不甘的我再次来到那家医院,挂了妇产科主任的号。“你这个胚胎虽然位置不好,但是在细微之处,可看到它的生长方向,是朝伤口的反方向,所以应该没问题。”主任轻抚着我的肚皮,一边用仪器仔细窥探,一边说出这段如天籁的话语。

(摘自“奴隶社会”微信公众号,范李丽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