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的和自由的生活家

作者:彭君睿 来源:《读者校园版》

  彭君睿,土家族,“90后”专栏作家。

  小时候,家里所有的钱会习惯性地花在一些重要的事情上,如吃饭、穿衣、孩子的学费以及种地需要的各种材料。那时候,我还小,总是不由自主地会被一些包装好看、外形可爱的物件吸引住,洋娃娃啊、玩具套装啊、游戏机啊,这些都是对家庭生活的維持经营没有长远价值的东西。值得庆幸的是,我过早地学会了体察和克制。虽然这听起来多少会让爱我的人感到辛酸,但我自己非常欣慰,因为我未曾放任年少时的懵懂任性而让我的父母为难。

  如果说小孩子也有追逐成功的意志的话,那我应该是有强烈意志的小孩。在十几岁甚至更小的时候,我便开始着手定义人生和梦想这些大事了。出于对父辈为生养我所付出的汗水的敬畏,也出于对自身命运清醒的认识,我逐渐成为擅长制订务实的目标、擅长在庸常里取得一些成绩的人。

  就是在这样一种克制而又早熟的成长节奏中,我平稳通过了许多场意义不等的考试,确保自己顺利进入上海一所还不错的大学,再按部就班地顺利毕业,进入体面的写字楼里自食其力。我刚从学生时代一些无关痛痒的烦恼里挣脱出来,谁知却又陷入另外一些更切实琐碎的烦恼之中。所幸的是,如今多出了许多隐秘、易得的快乐:街头的一缕微风,或者街边不起眼处的一簇酢浆草,又或者无意间在地铁里瞥见的一句绝妙的文案。

  我经常在黄昏时戴上耳机,穿一双轻便的鞋子出门,沿着上海的街道随性而走,往人群稀少的街道走,往绿色浓郁的方向走。享受独处的闲暇,这是我摸索出来的自我复原的最佳方式。

  我想,在另外一个平行世界里,100多年前在瓦尔登湖湖畔独自搬木材、修房子、种豆子,并且以此留下只言片语的梭罗,算是我最亲密的精神盟友吧,他在我思维开化的路上扮演着亦师亦友的角色。高一的一个平常的晚自习,我初遇《瓦尔登湖》,即便之后的重读给我的启迪有些许不同了,读出来的感悟也随心境的变化而变化,但不妨碍它在我的成长过程里始终占据举足轻重的地位,像打开了另外一扇视野的大门,有别于过往,让我学会了以更细致入微的态度去留意我所处的环境和世界。尤为重要的是,我因此爱上了大自然,爱上了独处。如果说去办正事的途中心情同时间一样紧迫,但因结识了梭罗文字的缘故,路途中的花草能使我稍微轻快一些,啾啾虫鸣也能使内心雀跃一阵。

  梭罗说:“一个最忧郁的人也能在自然界的事物里面找到最甜蜜温柔、最纯洁、最鼓舞人的朋友。对一个生活在大自然中而且还有良好感觉的人来说,不可能会有太过黯淡的忧郁。”

  如果能在上班的路上对所居住的城市的物候多一些兴趣,具备可以观察一些微妙生命力的能力,那么人生里焦灼暴躁的时刻也会减少很多吧。

  要怎么去描述这样的感动呢?感谢这么多年对阅读的热爱,让我有机会汲取许许多多的知识,梭罗对我的影响便是证明。《瓦尔登湖》让我意识到,哪怕身处现代都市的霓虹灯下,也依然存在另外一种完全不同于都市生活面貌的可能性,拥有一种更为天真、更为自由、更为广阔的视野。

  即便如今的我处在爱吃爱美的年纪,执着于吃到更多有滋有味的食物,火锅、甜品、意粉、网红奶茶什么的,而不是纯粹的土地里能种出来、简易灶屋能烹饪出来的菜肴。即便我还希望自己着装最好美丽一些,出行最好便捷一些,居所最好舒适一些。但在设法谋求更好的生活的时候,我为自己留了一点天真的余地,确保能够匀出一些心情,去关注那些对我的财务收支没有贡献意义的事物。倘若这样做与我银行户头数字的增长相悖,那我减少花销来平衡账户也未尝不可。

  人不必一生都致力于占有更多的财富和商品,不必那么热衷于购进卖出,不必对成为各大高端商店的贵宾客户抱有过多的热情,请留一些力气去赚一些与财富无关的闲适吧。

  热爱一片庄园、一株植物或者一处风景,我不必非得为此奔波、在人群或者市场里支付昂贵的费用买下它们。经常去转几圈,像是它们的主人在欣赏到它们作为大自然的一分子最独特的魅力之后扬长而去,甚至像诗人一样为它们写点珍贵的文字。伟大的作品因此诞生也不是稀有的事情。

  这种不屈服于物欲的占有,是更为亲近的参与和记录。或许对当下很多人来讲这不是轻易能被理解的思路,但这是《瓦尔登湖》引导我找到的一个出口。

  黑塞写树木,说它们好似孤独者,不像由于某种弱点而遁世的隐士,而像一些伟大而落落寡合的人物。梭罗正好是这样的人物,不是为避免一些令人生厌的人或事才选择瓦尔登湖,他的归隐与任何形式主义的对田园诗歌的追逐截然不同。他只是想在有最少障碍的情况下处理好个人的生活,尽可能用简洁的方式为自己避免掉许多繁杂或者愚蠢的麻烦。他并非要借助自己投身田园、亲近自然的经历,去说服世人追求富裕奢华或者贫穷简朴中的任何一种生活,只是希望世人都能活出自己独有的样子。

  在我的老家,大家不在意墙上的钟摆和手上的腕表,不以精准的时间来规划出行跟劳作。太阳稍微友好一些、屋外稍微凉爽一些的时候,大人们才会去地里看看,锄杂草、打顶芽子,做一些辅助庄稼成长的工作。他们的忙碌是以日照强度跟自然节气,甚至是家里孩子对某一种果实的偏爱程度来决定的,而不是房屋的地段以及明天的菜价。

  这种依赖土地和雨水的生活看似贫穷劳累,但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这里的人始终都知道怎么过好自己的日子,怎么养育好一代又一代,他们从大自然得到的幸福从没有被克扣过。

  几乎每一天都存在着充满生命力的图像:种子破土而出的神奇;青草蓬勃生长的活力;住户门前的瓜果花次第开放;吊脚楼旁苍老遒劲的枝干上,簇集着等待绽放的花苞。植物的存在,与土壤、村庄、城市的历史是紧密相连的。它们不管是在山野自然生成,还是在城市经过了人工的驯化和培育以作观赏用途,都算是各种美好生命力的见证。

  在树影浓重处偶遇几株清奇的蝴蝶花,我虽未能为它们的成长与盛开出过任何力,但倘若能因为这样的一次邂逅得以了解它们的科属与习性,为它们的存在鼓掌庆贺,并因此获取一些静谧的力量,便已经具有深远的意义了。

  能看见细微之处的人,往往是能与自己相处得很好的人,孤独但自洽,没有过多昂贵的爱好,没有过于迫切的需求,那么也不会有各种因为功利而浑浊的麻烦找上门。只要节奏有度地去工作,以最简洁的方式,以与自己的精神相适应的方式来吃喝玩乐,这样的作息就可以了。

  追逐值得自己追逐的东西而非大家都在追逐的东西,欣赏值得自己欣赏的事物而非大家都在欣赏的事物,往往是安静者独有的面貌。

  在薪水和前途之外,我花费了许多心思在不需要他人参与而独自就能完成的事情上。照料小区里流浪的野猫,陪同它们在草丛里窜来窜去,虽然一直害怕猫的眼睛,但也不影响我每天睡前戴着耳机在小区长板凳上同它们一起坐着看看星星。浇灌上海某一偏僻的街角绿化带里的太阳花和三色堇,为避免它们在干旱的季节里迅速枯萎付出一点点自己的心意。我还应该算是各大书店的常客吧,时不时留意书店里新到的好书,并乐于为它们的出版面世支付一些钞票回报作者和背后的编辑团队,再兴致勃勃地付出一些安静的阅读时间犒劳一下自己。在我必须设法谋生的时候,我比过去更笃定地迈向真正能让我的灵魂得到休憩、值得我付出心意的世界。

  这是一个我能看见的世界。

  或许对很多人来说,精神层面的追求并没有买下一个大牌新款更值得自己欣喜。不那么喜爱读书,也没有兴致认真欣赏人类创造出来的精神产品,未曾被任何具有精致灵魂的人展现出的才华触动,像音乐啦、电影啦、文学啦、戏剧啦,好与坏都毫不关心。这样的一生粗糙朴拙,但也实用。

  我不想对这类人给出任何修正意见,不管是在哪里,这些人都能管好自己的事。我也不愿意给那些沉溺在碎片阅读、只读热门畅销书、只看大热肥皂剧的人给出劝告,我不知道他们倾其所能可以看见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因此无须非得自以为是地指点一二。我更不愿意对热衷奢侈品牌的人加以抨击嘲讽,他们追求物质富足并且沉溺于购买昂贵商品的精神满足,为另外一部分人提供了商机,他们养活了更多的人,也是有意义的存在。总的来讲,本质上我也是人类的一员,也不过是在追求自己认为有价值的人生。

  在这一点上,人人都是自由的。

  但我立志要同自己的瓦尔登湖共处的一生,是即便被无形的社会潮流控制,也绝不允许被自身的蒙昧和贪婪禁锢的一生,是天真的和自由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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