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真年代

作者:刘墨闻 来源:《读者校园版》

  刘墨闻,原名刘野,吉林长春人,青年作家、设计师,已出版《特别不浪漫》等作品。

  尽管我的成绩垫底,但因为托我妈的关系,我依然稀里糊涂地迈进了重点初中的重点班。黑压压的一大群人,我坐在倒数几排。班主任点了点人数,108个“好汉”,但她丝毫没感到惊讶。后来我们才知道,她每一届的学生几乎都有这么多。她本来去年想退休的,却被家长联名请了回来——不知道这群家长里有没有我妈。

  对上学这件事,我爸看得特别开,他觉得有学上就行,重点不重点没什么关系:孩子想学,自己在家也能学;不想学,送进“常青藤”也没用。

  当时我觉得还是我爸开明、有眼光,但第一次考试后,我爸的想法就变了。那一次我化学考了7分,我怕他打我,就骗他说满分10分。我爸一边笑一边打我:“你怎么不说满分7分呢?”

  我心里想,我是傻,但不至于那么傻。

  那次考试结束后的家长会,我妈嫌丢人,让我爸出席。城市本身不大,遇见熟人打招呼,问他:“你儿子在几班?”

  我爸:“一班。”

  对方:“哎哟,重点班啊!成绩怎么样?”

  我爸:“成绩一般……”

  这次考试让我爸深刻认识到,学习仅靠我良心发现基本上不可能。他开始隔三岔五往学校跑,时常和老师交流我的动态,但我的成绩依旧毫无起色。我爸问老师:“这小子天天在学校都忙啥呢?”

  老师说:“一下课抱着足球就奔操场去了,怎么拉都拉不回来。”

  我爸一拍大腿,说病根儿找到了。

  那段时间我的确痴迷于足球,确切地说,我好像已经找到了自己的梦想。

  2001年,中国足球在我生日那天,终于冲出亚洲,进军世界杯,我觉得这冥冥之中可能与我多少有点关系。但是世界杯上国足一个球也没进,大力神杯的面都没见着。堂堂体育大国,这怎么能行?年少的我已经有了把中国足球的未来扛在肩上的决心。于是我“投笔从戎”,每天利用上课时间休息,下课就冲到操场抓紧时间锻炼球技。

  那时好像有用不完的力气,追着球怎么也不觉得累。下课的时间永远不够玩,午休的一个小时不够,放学后的一个小时也不够,每天都追在足球后面,全无一个学生该有的样子。

  我不仅对自己“高要求”,还带动了不少同学。课上,许多人听了我的呼噜声也开始犯困;课下,他们也跟在我后面追着球跑,于是大家再也听不到上课铃声。

  上课老师一进门就愣住了,好好的班级怎么变成“女儿国”了,男生都去哪儿了?

  女班长指了指操场,老师在教室里眺望,打开窗户怒吼一声:“把球给我!”

  也不知道是守门员听到了老师的召唤,还是他无心插柳,一个大脚开出去,球真的就奔着老师去了。那天,老师的眼镜碎了,教室窗户的玻璃也碎了。

  老师第一时间没收了我们的足球,一个班级男孩的梦想破灭了。下课再也没有人去操场了,我们在走廊里徘徊,在教室里踱步,行色恹恹,状如行尸。

  一个后知后觉的男生问:“怎么不出去踢球了?”

  “你傻啊,球都被没收了。”

  “再买一个不就得了。”

  贫穷真的限制了我们的想象力,于是全班男生集资,又买了一个足球。我们像爱护宝贝一样把它藏起来,趁老师不在时偷偷地踢。

  当然了,纸是包不住火的,我们的第二个球很快也被老师没收了,并且她勒令全班禁止买球,发现一个就没收一个。

  梦想再一次破灭,男同学们又陷入巨大的迷茫中,精神萎靡,惶惶不可终日。既然不让踢球,精力过剩又无处释放,所以只能打开课本,佯装学习,并且趁机观察女同学。

  班里有个女生家庭条件很好,每天都是车接车送,时不时会跟我们炫耀放学后她所玩的东西。

  有一天,她跟自己的同桌炫耀说:“我昨天去打网球了。”说完,就从包里掏出一个网球,然后扔在地上,弹起来,自己接住,拿着晃两下。大家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来,她得意地看着大家哄抢网球。

  上课铃响了,大家都回到座位,那个女生发现球没了,也不知道传到了谁的手里,问了一圈也没找到。老师进来后她也没继续找,一节课过去了。

  等到再下课时,一个男生变魔术般把网球放在了那个女生的桌子上。女生刚要去拿,男生又夺了回去,然后举着球跑出了教室。那时候的男生不懂得怎样表达感情,只是一味地想吸引女生的注意,希望和女生有交流,但又怯于发出邀請,于是只能拿调皮做挡箭牌,让对方多留意自己。

  但是那个男生还是失算了,因为那个女生没有追出去,她根本不在意这个网球,拿走了就拿走了,反正家里多的是。网球被那个男生带到了楼下,他无聊地把球扔在半空,用手接住,接着又抛向空中,但是这次他没有接住,球落到了地上。

  旁边伺机而动的一大群男生一拥而上,网球滚向了操场。好像一瞬间大家都被点燃了,像食人鱼群嗅到了血腥味,大家围着球一顿乱踢。球从人群缝隙中滚了出来,但没有人在意,大家还是在奋力地乱踢。

  我站在人群外,被这一幕惊到了,走过去捡起球,看着大家虽然不知道踢着什么,但都很开心,他们好像找到了快乐,我知道他们为什么踢球了。我忽然很开心,又有点难过,这才是他们真正该有的模样啊,不在教室里,不在校服里,就在此刻。

  我把球扔出去,大喊:“球在那儿呢!”然后一群人跑过去,我也跟着他们,一起笑着、疯着。人群自觉地分成两队,比赛开始了,一个网球,想要接住都很难,却还是踢得有劲。一个射门,球跑到裤兜里了,守门员摸遍全身才把球找到,我们笑作一团。这看似荒唐的游戏,却成了我最值得回味的闪光记忆。

  然而这个网球的归宿和之前的两个足球一样,被老师没收后丢在了办公室的角落里。

  这一次的没收像一根导火索,大家的快乐那么真实,还来不及回味就被浇灭,显然大家无法接受。不能买球,甚至不能玩网球,那我们就自己做吧。我们找来一堆废纸,然后团成足球大小,在里面放置一些弹簧,再用透明胶带包裹严实,一个低成本的自制足球诞生了。

  就这样一个破球,也足够支撑我们玩很多天。足球有了破洞,我们就用胶带补上;被老师没收了,我们就再做一个。弹簧不够用,就去外面买,附近商店的弹簧都被我们买光了,同学们就到自己家的小区附近买,女生也会帮着男生一起攒弹簧。

  弹簧好像变成了一个连接的暗号,男女生会在老师不注意时进行地下交易。男生会为女生买好看的发卡、信纸、卡通贴画,表示自己的心意;女生的弹簧都为心仪的男生留着,大大小小,各种各样。哪怕弹簧已经够用,交易也还是在进行,联系在不知不觉中建立起来,变成了一种语言。

  我当时也暗恋着一个女孩。我们入学没多久,她从别的地方转学过来,戴着一副眼镜,每天都很安静。她家离学校很近,有时晚上她妈妈会隔著栏杆给她送饭。

  我们说话的机会不多。她很喜欢看小说,但不敢买,怕被父母发现责怪她不认真学习。我就买各种各样的期刊或者长篇小说借给她看,她看完再还给我。有时候,她还书还附带着一些零食和水果,我们会一起在晚自修的休息时间出去散步。有一次放学时,她来我的座位旁还书,偷偷在书里夹了几个弹簧。我将弹簧紧紧地握在手里,没有上交给负责做足球的同学,直到回家躺在被窝里,我还紧紧攥在手中。

  后来攒弹簧的事被老师发现了,她很生气,在班里厉声质问:“谁手里有弹簧?”男生们怕女生受牵连,纷纷举手,把自己的弹簧摆在桌子上,一副“都是我们干的,和别人没关系”的样子。

  接着,令人意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不知道是出于害怕还是勇敢,有女生也怯怯懦懦地掏出口袋里的弹簧,摆在桌子上,然后有更多的女生效仿,一时间,每个人的桌子上都有了弹簧。这像是一次有预谋且形成了一定规模的“起义”。

  老师显然被这一幕惊到了,她平静了一会儿,并没有发怒,而是走到我们中间,像聊天一样跟我们说:“我年轻时候的梦想是当个医生。后来才发现,自己居然晕血,看见开刀的,还没动手呢,就先晕过去了。”

  老师做了个晕倒的动作,我们笑了。

  老师又说:“我那时候也像你们这么大,什么都不懂,只是有力气,但不知道该往哪儿用。可是人啊,只有年轻的时候才是迷茫的,等你们不迷茫了,青春就过去了。等你们真正了解自己想要什么、想做什么事了,你们就真正长大了。”

  说完这番话,老师把球还给了我们。从那以后,也很少有人再逃课。我们这一届的重点一班,创造了这所初中有史以来最高的重点高中录取率,我们的名字被学校骄傲地展示在校门口。那群追着球跑的孩子知道自己干得不错,虽然当时的他们仍然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上一篇:无     下一篇: 对不起,我本科不是北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