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漫画童年

作者:杨德昌 来源:《读者校园版》

  我5岁的时候,有一天,哥哥突然递给我一本他正在涂写的本子,当时他7岁,本子的封面是用不同颜色的彩色铅笔写的几个大字:颜色药水和一样药。我一页一页翻下去,看得目瞪口呆。那是哥哥自己编的连环漫画,大致讲了这样一个故事:一个神童,发明了两种神奇的药物——颜色药水和一样药,颜色药水,可以注射在各种人或物身上并任意改变其颜色;一样药,可以将不同的人或物变成与原件一模一样的复制品。这个神童用这两种神奇的发明救了被歹徒绑去的好友。他先用颜色药水将自己隐身于草丛之中,伺机潜入歹徒的屋子,救出人逃走的时候他被歹徒追上,便将感到害怕的围观者用一样药变成了警察,从而将歹徒制服。

  这是我最原始的一次回忆,也是我和漫画之间故事的开始。当时,哥哥的突然“发明”的确令我们兄弟俩充实地度过了一段无聊的童年时光,乱画、乱想、乱涂。当时,我相信我们俩各自心中的虚构世界是相通的,我的脑门有一条秘密通道,能直接进入他那比我灵活、成熟的想象世界里,那是一种之后再也没有过的可贵的默契。

  哥哥10岁那年开始读古文,这是父亲坚持的,父亲要求他必须开始懂事,那条秘密通道从此便渐渐荒废了。后来,哥哥考初中,我猜父亲的压力比他还大,考上初中之后,我看到哥哥画的人物已经僵硬了。他当时喜欢画篮球赛,满脑子都是篮球,画了不少身高两米多的人及其各种上篮和防守的姿势,他的铅笔尖反映出他内心的寄托。后来,他长个儿之后,画得越来越少,回家越来越晚,回到家时总是因为苦练篮球而累得全身抽筋。高一之后,他打进了校队,实现了自己画笔下的梦,而从此再没有回到笔的另一端。

  街角的杂货店,一到星期四清晨,就有一些小鬼排队等着租阅《漫画大王》,后来改名叫《漫画周刊》,5毛钱借阅一次,3.5元买一本。接着很多杂志跟风,一些朝生暮死的漫画杂志摆满了书报摊、杂货店。清晨的市场非常热闹,牛车、竹篓,印着蓝色大印的大块大块的猪肉,还有蔬菜和生肉混杂的一种特殊的味道。收音机里的流行歌曲绵绵不断,香港出版的《国际电影》成为家庭主妇和少女必读读物,很多人把它当作流行服饰指南……隔壁冰果店的店名我永远不会忘记,叫“黄阁”。当时的帅哥美女都在黄阁出没,穿着喇叭裤,上学的留大平头,退学的留大背头,当时虽然物质条件不理想,但这些小变化、小趣味还是样样不少的。

  晚上9点以后的台北一片寂静,没有摩托车的声响,只有街尾卖云吞的小贩零星的叫卖声,或是偶尔有个按摩盲人的笛声,凄凄地一长画,笔直中微带点钩。我听到过几次太保杀人的打斗声,之后周围又回归寂静,直到清晨。

  《模范少年》后来取代了式微的《漫画周刊》,吕四娘、方世玉、地球先锋号,是我印象比较深刻的故事。那正是我读初中的几年,就是我自认为已经长大成人而成人认为我还是孩子的那几年,也是我记忆中最充满武侠精神和浪漫气氛的几年。对于在台北上学的中学生来说,那是一种群雄四起、据地为王、狂想式的江湖战国时代。当时有不少家喻户晓但我只知道其绰号的传奇人物,他们的传奇故事不断地发生,不断地在同学之间流传,那个属于漫画的狂想世界,似乎已经扩大到现实之中……

  阿中是比较认真的一个,他不太喜欢看武侠小说,而喜欢看漫画、电影,也常常会要求我画一些他构想的故事。初中的时候他加入了附近的一个少年帮派,大家都说他很厉害,后来他的绰号冠上地盘的帮派名称,也成为类似武侠小说里的人物,台北学生无人不知。出了一次大事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直到前两年才又见到他。初中毕业25年之后,他已经是一个成功的商人了,温文尔雅、彬彬有礼。当初,他大概是一个很不容易被颜色药水改色、被一样药划一的角色吧。

  10年后的那天,在公卖局露天球场上的那场篮球赛,是自由杯高中男子组的冠亚军之争。在加时赛之后,哥哥所在的高中终于赢了当时我就读的那所中学的高中队,我周围的同学都很失望,默默地望着穿着黑色球衣的著名运动员退场。全场的男生突然欢声雷动,迎接要进行冠亚军之争的女子球队。初夏日落后的微风,吹动着头顶上用铁丝悬吊的几盏照明大灯,懒洋洋地来回晃着,底下一串瘦高个儿的小女生,背着书包、拍着球、挺着胸脯走进球场。她们穿着绿色的球衣。我认出我的一个小学同学,她12岁,在全场男生刻意的口哨声、尖叫声、跺脚声的嘈杂里,在齐耳迎风的短发与热身后的健康面容之间,我看到她绽放出一个充满自信的微笑。这大概就是我发现自己“懂事”的第一个证据。

  自从女孩加入了篮球、漫画、电影等行列之后,课余时间的分配自然就产生了新的变化和组合,不过,经济能力还是主宰了这一切的分配。电影永远是最花钱的玩意儿,漫画就省多了,打球和呼吸空气一样免费。当时老师和父母总认为这些都是无聊的闲事,是一些打发时间的消遣,我到今天还是不能赞同这种看法,因为这和打麻将之类的消遣最不同的是,这些行为里永远都存在着一个梦、一种向往、一种对另一个更美好的世界存在的信心和期待。我想,每个人在属于自己的时间里,总是属于一个只有自己的空间,西方人称其为“隐私”,我们也许称之为“内在”,这在每个人最初幼小的心灵里就存在着的、建议性的颜色药水和强制性的一样药,都是我们今后去点缀内心世界的一些参考和方法——在选择中寻找规律,在单调里尋找变化,希望我们每个人都能完成自己内心的那幅美丽的图画。

  对于我来说,哥哥是个天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