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醒来,你都不在

作者:李修文 来源:读者校园版

  事情是这样的,去年三月的一天早上,我在小区的入口处,突然看见旁边的围墙上写了好多花花绿绿的字,事实上它们早已存在,但我从未留心。我的目光被其中一句话吸引,这句话只有八个字:每次醒来,你都不在。

  一时间,这八个字打动了我。只有我这样的闲人才能做出这样的事情,长达一个月,我只要后半夜回家,都会坐在那堵围墙对面抽一会儿烟,果然让我等到了他。是啊,那些用油漆刷写的字让我断定,作者定是某套正在装修的房子里的油漆工,但是,一见之下,我还是大吃一惊:来者不是别人,是给我装过宽带的电信局临时工老路。我和他已经一年不见,只听说他不在电信局干了,不料他就在离我千步之内的地方当油漆工,工作之余,在后半夜的工地围墙上专事创作。

  到今天,一年多了,老路早就不做油漆工了,昨天,他正式离开了武汉。实际上,他是土生土长的武汉人,以他的年纪再出外谋生,结果可想而知。他来找我陪他去归元寺求签,我就陪他去了,老路求了一个上上签。回来的路上,老路依旧沉浸在激动之中,车过黄鹤楼,他告诉我,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求到上上签。

  老路,1960年出生,出身于军人家庭,初中毕业后参军,不到一年便去越南,参加对越自卫反击战。从战场归来,当工人,结婚,生孩子,下岗,离婚,前妻远走高飞,临走之前卖了房子,没办法,他只好又重新回到父母的屋檐下,靠打零工过活。“一个活到四十岁还没有自己的房子的男人,是可耻的。”有一次,他对我这么说。

  自打在工地的围墙边上重逢,在他频繁的找工作间隙,他有时会来找我借书。我从未见过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像老路那样手忙脚乱。他一坐下,身体便开始焦灼地扭动,似乎随时都在准备起身走人,他的眼神忧虑,总是心神不宁地往四处看;当他跟我进书房找书,一路上他不是撞翻桌子上的茶杯,就是裤兜里的钥匙三番五次掉落在地。

  一个无论在什么地方都被拒绝的人,怎么可能不慌张?我每次遇见他,他似乎都是在找工作。油漆工的活计做完之后,他当过洗碗工,推销过一种古怪的治疗仪器,去乡下卖过菜籽,又回城里卖过电话卡,在最艰难的时候,他还想过和我一样写小说。所以,面对我们身处其中的光阴,他不可能不迷惑,他终于决定一本书也不再读了,他劝我也不要读那么多书。就在昨天,从归元寺回来,我请他在东湖边上吃饭。“书上讲的道理全都是正确的,可是,为什么只要是道理都是正确的?”他说,“就拿你来说吧,也少读点儿,反正写小说又不是讲道理。”

  我觉得,我的朋友老路,说得太对了。和他一样,我这三十年,无一日不在被道理耽误,我也有和他一样的疑问:为什么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正确的道理?

  我和老路重逢的那堵围墙,早已不在,他的毛病却依然没有消退。在离开武汉之前,他随手带着一支圆珠笔,无论走到哪里,他都要下意识地在能写字的地方写写画画,我大约能够理解他:如果写写画画能好受些,那就多写写多画画吧。他倒是对自己的这点儿小毛病不能理解,问我他这是为什么。我对他说起自己的青春期,那几年,我简直怀疑自己是纵火犯转世,手持一个打火机,不分时间地点,见纸烧纸,见花烧花。听我这么说,他才终于放了心。

  稍加辨认,能够看清楚老路写的都是古诗词,譬如“十年生死两茫茫”,譬如“称姓惊初见,闻名忆旧容”,倒是不奇怪,老路本来就读过很多书。我感兴趣的,是我当初看到的那八个宇——每次醒来,你都不在——为什么再也没见他写过了?那一次,在东亭二路的小酒馆里,我跟他开玩笑,说他没准儿真能写小说,普普通通的八个字,被他写来竟然如此煽情,不知道是想起了哪个女人。

  老路不说话,他开始沉默,酒过三巡,他开始号啕大哭,说那八个字是写给他儿子的。彼时彼刻,谁能听明白一个中年男人的哭声?让我套用里尔克的话:如果他叫喊,谁能从天使的序列中听见他?那时候,天上如天使,地上如我,全都不知道,老路的儿子,被前妻带到成都,出了车祸,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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