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要随便给树换“发型”不然它可能会死给你看

作者:詹凤春 来源:《读者校园版》

  大家好,我是詹凤春,很高兴跟大家分享,我是如何爱上树木,并成为一名树木医的。

  我在台湾上大学的时候,主修的是日本文学。在日本文学中,我看到了非常多的描绘日本庭院的文字,心向往之,所以后来就决定去东京大学学习造园。

  东京大学有一棵百年银杏树,每年到了11月初,就会有很多朝圣者到那里拍照留念。我在台湾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的树,可以想象我当时所受到的震撼。我后来一直觉得,我是受到了这棵树的感召,它的美让我感动,所以才立志成为树木医的。

  但是,更直接的影响可能源于我在图书馆看到的一本书,铃木和夫编著的《树木医学》。它告诉我,树也会得传染病,会长线虫,会像人一样有病痛。我跟大家一样,会赏花,会看红叶,但对树木会生病这件事感到非常错愕与好奇。

  这本书的第一章告诉我,全世界最高的树在美国西岸的红木公园里。所以2001年夏天,我就独自冲到美国去看这棵树。整片红木森林都充满木香。我站在那棵高逾百米的树下,发现它的“脚”跟老虎的手掌一模一样,非常可爱。

  这棵树还很聪明。大家试想一下,树根吸水后要把水运送到相当于30多层楼高的树冠上,一旦中间有孔洞,水就吸不上去了,那么叶子怎么喝水呢?所以这棵树就借由太平洋过来的雾气来滋养它树冠上的树叶,非常有趣。

  回到学校以后,我就开始计划要成为树木医,可是当时我并不知道树木医的专业这么难考。

  当树木医除了要知道树木的名字,还要了解树木的特征,比如,樱花的鼻子居然长在树干上。一般来说,当狗的鼻子湿湿的时候,说明它是比较健康的。对樱花的健康状况,人们也可以通过看“鼻子”来判断。如果在夏季你发现它的气孔是湿湿的,那就说明它很健康。

  防治病虫害是树木医工作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所以除了树木,我们还要了解昆虫。

  我还记得最初我们上课的时候,要爬到树上学习修剪树枝。在上树之前,老师会让学生先在树下大叫几声。一开始我以为是要赶走熊或者山猪,没想到一吼,杉木上的毒蛾受到惊吓,腿一缩,纷纷从树上掉了下来,就像下雨一样。那一幕真的让我很难忘。

  关于树木,除了记住树木的名字、熟悉树木的特征,我们还需要了解很多关于树木的知识。比如树是怎样喝水的。想象一下:自己拿着一根吸管,然后不换气,一口气把水吸上来,就像刚刚提到的红木一样。大多数树木就是这样喝水的,如果突然换气,那就糟了,上面的枝干吸不到水,树就枯死了。

  但松树就完全不一样。请你再想象一下,把这根吸管绕成圈,然后用力吸,水就会以螺旋状的方式被吸到上面去,这就是松树喝水的方式。如果再认真看一下松树,你就能理解为什么它的树干是那样的形态了。

  叶子也很有趣。我们常见的相思树,是生长在亚热带地区的植物。它很聪明。亚热带日照很强,它受不了,于是就想尽办法把自己的叶子进化成细条状,这样的话就可以“防晒”了。

  大家知道,樟树是常绿树,但它也会落叶,每年初春长出新叶的同时,老叶就会掉落到地面上。樟树讨厌别的物种来侵占自己的地盘,所以老叶会释放出一种物质,让飞过来的种子无法发芽。

  还有许多有趣的例子,比如很怕死的柿子树。如果你发现家里的柿子树迟迟不肯结果,你可以在它身上轻轻挥一刀,它受到刺激就会长出果实来。

  还有故作坚强的树——凤凰木。它特别漂亮,如果你用拳头捶它,你会发现它比石头还硬。但是如果你用刀在它身上轻轻挥一下,只要有一点伤口,它马上就会感染病菌,死给你看。

  还有一些更有趣的树。有一棵雀榕很奇怪,总要拥抱别人。明明小叶榄仁不喜欢它,它就是死缠着人家不放,最后小叶榄仁就死了。

  当然,也有互相帮助的树。樱花树下常常种着杜鹃。因为樱花树很喜欢喝水,它缺水的时候就会告诉杜鹃,杜鹃就会赶快去找水,而樱花会送糖给杜鹃吃,所以我们常常会在樱花树下种杜鹃,请杜鹃来照顾樱花。

  当树来到城市里面时,它们怎么生活?其实行道树是非常悲惨的,它们只能在有限的空间立足,与人争地,同时还要遭受道路和空气污染,日夜不分,无法充分休息。

  我们理所当然地认为树都不会长大,以为把树塞进土里就一劳永逸了。直到它受不了了,只好自己伸出脚来告诉我们:“我已经长大了,你们怎么还给我穿这么小的鞋呢?”

  那么,在城市的道路上到底該种什么样的树呢?是不是只要美观就够了?

  木棉树长得很好看,但它并不是理想的行道树。

  种什么树比较好呢?纽约曼哈顿街道旁种植了许多豆梨。纽约有很多高楼大厦,它们让城市看起来很死板,但种了豆梨之后,整个街道的面貌就变得柔和多了。同时这种树还有很多优点:你不用特地去修剪,它就可以开出很漂亮的花,而且它的根系也不会浮在地面上,是很好照料的植物。

  为什么在东京要种银杏树呢?这跟历史有关。100年前,东京常常发生火灾,人们发现银杏树被火烧了之后还可以自行愈合,觉得非常神奇,于是开始大量种植银杏树。

  但是种对树只是第一步,接下来我们还要好好地管理行道树。比如,应该如何修剪树木。其实你只要把这件事想象成拍皮球就行了,你拍得越用力,皮球就反弹得越厉害,树也一样。你稍微帮它修剪一下,它的根就只会冒出一点,而不会全部都蹿出来。另外,修剪也应该配合树木的休眠时间,如果在夏季修剪树木就很容易蹿根。

  有一棵榕树很漂亮,生长在美国的西部,我第一次看到它的时候非常震惊,因为台湾的榕树常常由于修剪不当而丑得离谱。我后来才知道,修剪是无法一步到位的,要达到好的效果需要好几年的时间。而且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则:不能随便给树换“发型”。如果你随便给它换“发型”,它就会发出抗议,蹿根给你看,严重的时候甚至还会死给你看。

  但即使修剪得当,树还是有可能生病的。那我们要如何判断一棵树生病的原因呢?我们可以通过一些比较常见的情况来判断。比如树的上面枯萎的时候,就代表它的主根已经有问题了。如果是下面枯萎呢?很遗憾,那代表它整体的根系都老化了。如果是中间枯萎呢?很可能是因肥料过多,所以它中段的根可能有点问题。如果是左边枯萎呢?那么可能它右边的“脚”被踩到了。

  我们树木医有时还要给树写诊断书,就像医院的医生开的诊断书、处方笺。首先,我们要给树做检查,它的名字、年龄、日照条件、空气指数、水分状况等,类似的基础信息我们全部都要掌握。

  举一个非常具体的例子,我们先要把待检查的树画出来,它哪里被虫咬了,哪里开始烂了,之后应该怎么处置,是不是需要修剪,是否需要做一些清创,这些都会被我们记录在诊断书上。

  有时候凭肉眼就可以观察到一棵树是不是有问题。有一棵樱花树,它上面长了好多香菇。有些人会暗自高兴,觉得这些香菇可以吃。大家千万不要这样想,因为当樱花树上长很多香菇的时候,通常它的树干里面已经腐烂了。

  但有时候一些问题就没有这么容易看出来,我们无法用眼睛去察看树里面到底有没有腐烂,所以我们需要借助工具来判断。比如我们会拿一个木槌在树上敲敲打打,仔细听一下从树的内部传出来的声音。如果人们不知道我们在干什么的话,他们常常会以为我们是神经病。

  如果用木槌敲判断不出来,那我们就只好用机器。我们会把这个机器插在树干上的好几个位置上,通过机器的震动程度去判断里面的腐烂程度。

  另外,预防也是很重要的。每年的11月,有一种毛毛虫就会迫不及待地准备到松树上去越冬、去产卵。所以我们提前给树绑上肚兜,骗毛毛虫:这边很温暖,请来这边产卵吧。一到春天,我们就把整个肚兜拆掉拿去烧了,帮松树清除虫害。

  日本很冷,铁树却不耐寒,所以到了冬天,我们还要帮铁树穿衣服。大家猜一猜它为什么要“戴斗笠”呢?其实它并不是在装可爱,而是这样做,下大雪的时候雪就不会积在树顶上了。

  另外我们还会自己研制一些农药来杀虫。为了更好地杀虫,我们要研究虫的鼻孔大小、研究它的绒毛长度,这些信息决定了我们是使用吸入式的农药还是接触式的农药。

  我们也在研发一些天然的农药。像鱼腥草、大蒜,都可以用来杀虫。

  除了杀虫,我们也会研究天然的肥料。比如桃树,它喜欢牛粪,你只要给它提供充足的牛粪,桃花就会开得特别美。但不能给桃树一般的牛粪,而要给桃树发酵过的牛粪,所以大家不要自作聪明,想着自己家里有棵桃树,隔壁邻居恰好在养牛,自己就直接给邻居要一些牛粪用。千万不要这么做,牛粪必须是发酵过的。

  桂花很香,但桂花树居然喜欢猪粪,很特别吧。松树也很特别,喜欢木炭和海藻。

  对于我而言,除非树木得了“绝症”,不然只要有一丝希望我都不会轻易放弃。而且我相信,树木也在竭尽全力地想办法活下去。

  但是说真的,树是永远都救不完的,所以帮树找到合适的“家”更为重要,因为预防胜于治疗。如果平时不好好照顾树木,等到它们生了病,它们很可能已经来不及吃药治疗了。

  如何帮助树找到合适的“家”呢?有一个非常极端的案例,台湾的首座垂直森林建筑正在建設当中,但我们并没有像意大利米兰那么好的环境和条件,我们面临一个大问题,这栋大楼是螺旋状的,每个角度的日照都不一样,而且台风还经常登陆台湾。

  当初我决定接下这个案例时,帮他们做规划,主要是因为我想做出一个示范,让大家了解怎么才能帮树找到合适的“家”。我也想借此让大家了解,在一个非自然环境中创造一个自然奇迹真的不容易。如果这个实验成功了,我希望会有更多人想要照顾树木、爱上树木。

  规划的第一步,我们首先要掌握整栋大楼的微气候。比如我们要了解每层楼的风是怎么吹的。有些树喜欢风,有些树讨厌风,我们就要去模拟流动风。此外,我们还要去模拟每层楼的日照,有些树讨厌日照,有些树喜欢日照。

  紧接着是最重要的一步,我要去“钦点”树木。如果见到合适的树木,我就请它做好准备:断根,养根,然后帮它选一个“良辰吉日”进场。

  我们要怎么选树呢?我们必须要找强壮的树,叶子越多越好、越大越好。虚弱的树当然不能来,来了我还要帮它治疗,那样情况会变得一团糟。所以我们在选树的时候会根据树的形状、叶子的数量、叶子的大小来进行调整和筛选。

  我们那个基地的风非常大,所以我们不能找对风没有抵抗力的树,比如“V”字形的树,这种树最开始时是两棵小苗,长起来的时候它们肩靠肩,最后长成“V”字形。这种树被大风一吹,就很容易分开。

  “U”字形的树是什么样的呢?本来也是两棵小苗,但它们实在靠得太近了以至于最后就长在了一起。所以我们看它的树干,里面的年轮基本上已经结合在一起了,像这样的树才具备抵抗风的条件。我们在筛选时是非常严格的。

  还有一个问题。种在大楼里面的树,过了5年甚至10年以后,突然飞速长成大树,那么整栋楼会垮掉。所以我们必须要参考这些树的生长速度,选择那些慢慢生长的树,哪些树长得比较快,我们要让楼层可以承受这些树木的重量。

  举个简单的例子,黄杨树刚种下的时候长得很快,但是5年以后它就突然不长了,然后几乎就一直保持原形,这样的树就很适合种在楼里。

  等树都入场之后,我要去现场勘察,把好最后一道关。

  台湾的首座垂直森林建筑对于我而言是一个挑战,对于树木而言也是一个挑战,但我的立场始终是尊重自然、尊重树木。我坚持要帮树找到合适的“家”,目的就是希望住在这里的树能够很“开心地”住在这里,与人和谐共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