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风花雪月

作者:张秋寒 来源:《读者校园版》

  风潮

  年轻人有自己的追求是好事,但不幸的是,我读中学的时候,正是“杀马特”甚嚣尘上、气势汹汹、席卷四方的年代。从发型到着装,我们这一代人都经历了一场动荡的“浩劫”。

  如果我的记忆没有偏差,应该是学音乐的艺术班率先引进了“刘海软化”的项目。毕竟所学的专业使他们对外在形象比普通学生更加敏感。这一创举在打破了男生发型千篇一律的局面后,很快把大家带入了另一种千篇一律的局面——幾乎所有的人都被绵密笔直的刘海遮去半边脸。每个人在走路的过程中都会不停地甩头发,以便打开受阻的视线。那时大家还没有接触到“露额头是检验颜值的唯一标准”这种“定理”,少男少女们都认为甩头发的动作潇洒到登峰造极。

  校长忙着管教导主任,教导主任忙着管老师,老师忙着管考试成绩和升学率,他们似乎都没有注意到这股邪门的暗流。等到那批“艺高人胆大”的同学率先尝到“引领风潮”的甜头,这次“非主流”的革命便经由一根根被软化过的头发引燃,轰轰烈烈地展开。

  离子烫、直板烫、刘海定位烫……各有各的式样,铅笔裤、破洞服、露肩装……依次隆重登场。曾经如寺庙一般弥漫着寂寥修行感的校园,顷刻间成了少年们缤纷闪耀的“T台”。更有一些所谓的潮人认为,每周一参加升旗仪式必须穿的校服样式过于死板,遂拿到裁缝店请人拆了裤子的束脚皮筋,改为阔腿款。于是,校领导们看到的场景便是祖国未来的栋梁们衣袂飘飘、走路带风地步入操场,以千娇百媚的姿态迎接庄严的民族主旋律。

  高层的指令很快传达到了每一个角落,对所有离经叛道的行为予以快刀斩乱麻的处理。据说有一个毕业班的老师在苦劝学生无果后,带着电推子和围布到班上为学生免费理发。

  “果然你们都不是善茬,一个个的,头发楂儿真硬,推都推不动。”那位老师说。

  “革命”失败了。大家毕业后聚在一起吃饭,都说:“幸亏当时的行动失败了,不然这审美得跑偏到太平洋去!”但大家也都对那时候的自己怀有深切的同情,好像戏文里唱的那样:“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父削去了头发……”我们在最好的年纪要两耳不闻窗外事地埋头苦读,偶尔叛逆,偶尔信马由缰,应该被原谅。

  花腔

  风潮不会凭空产生,学生往往会以明星为榜样。

  在2000年前后,老式随身听在电子产品更新换代的大潮中被淹没了。虽然MP3和MP4现在已被淘汰,但在我们上学那会儿它们刚刚取代随身听,是学生之间互相攀比的东西之一。每个人的MP3款式不尽相同,内存曲目却相差不大。那是华语乐坛的鼎盛时代,稍有辨识度的歌者都能在过江之鲫中脱颖而出。眼花缭乱间,我们见证了港台金曲的推陈出新和内地选秀的异军突起。

  吐字不清被公认为有型、有范儿,中性装扮被赞叹是别具一格。说到底,我们还是太年轻,听不出歌里更深层的况味,只被表面花哨的腔调摄住了魂魄。

  初中时期,稚气未脱、童声犹在的我是音乐老师的“掌中宝”。从演出到比赛,从“官方团拜会”到“民间走基层”,历经无数舞台。作为人群里的焦点,我不缺鲜花和掌声,便有几分飘飘然。直到后来,发生了两件令我十分难忘的事。

  一次是一场比赛。赛事宣传活动的声势很大,结果我到了比赛现场,才发现那是一个很小的酒吧。黑漆漆的舞池里坐着三位评委。我一曲唱毕走下台,其中一位评委让我保管好伴奏带,准备参加复赛。出场后我把评委的话告诉了母亲,她很高兴,其他参赛学生的家长也替我高兴。过了两个多小时,复赛名单张榜公布,上面竟没有我的名字,那些家长都说我撒谎。母亲去找相关人员理论,他们却矢口否认,并搬出了“少年声乐比赛禁用假声”之类的荒谬理由,还让我指认是哪位评委说让我参加复赛的。但当时一片漆黑,我根本无从辨别。母亲说能否参加复赛是小事,这种前后不一的口径对孩子的心理造成的不良影响很大,她与主办方协商后,主办方同意让我参加复赛。但我自己无法接受嗟来之食,愤然离场。

  还有一回,是我最后一次演出。那晚,我在台上频频破音,观众在台下一片哗然。其实早先我就知道自己在变声,在彩排时也很力不从心,但我真的不想离开舞台,因为这是一个让人上瘾的地方。那天下台后,伴舞们上来问我怎么了,是不是感冒了。我什么都不想说,一个人在角落里坐了很久。演出有条不紊地进行,没有因此受到任何影响。我觉得自己渺小极了。从那以后,我总是刻意回避观看学校的演出,因为我知道自己一时半会儿没办法调整心态,做一名观众。

  我现在的工作和音乐没有任何关系,偶然间记起舞台上那些被追光灯笼罩的日子,怅然一阵,只觉流年似水。而那些旧时光里的花腔,自然也如深山暮色里孤独的放歌,最终只剩一丝丝渐远的余响。

  雪地

  记得是读初一的某天下午,我们在练功房等待彩排。闲聊时,上初二的学姐问我,她刚才到教室里叫我时,我们班主任啰啰唆唆在说些什么。我说班主任在传达学校的通知,明令禁止早恋。她说:“你们刚上初一,老师就说这事了啊?”那口气里有一种“五十步笑百步”的意味,好像只有她这样上初二的人才配接受老师关于这方面的提醒。后来,她和我们班的一个男生开始交往,打发我当信使给他们传情书,作为报酬打赏我巧克力和零钱。那时候不用信封,时兴用520的十字压纹信笺纸,用水笔写,最后折成回形或心形。有一次,学姐在阴暗的楼道里拦住我:“你把信拆开看了?”我点点头。她倒也没有责备的意思,反而流露出一丝喜色,似乎这种事被外人偷窥很有乐趣。不过我记不清他们写了些什么,也许千篇一律,也许不太出彩,不过字迹倒是很好看,有“薄于蝉翼难供恨,密似蝇头未写心”的感觉。

  在宿舍的卧谈会上,我们讨论得最多的无非是游戏、成绩,还有女生的姿色。谈女生时,声音和声音在黑暗中碰撞在一起,热烈如火。和外界想象的不同,那时候的男生很少会推举容貌姣好者——这太容易泄密。男生和女生不一样,不太乐意分享自己心仪的对象;相反,大家会争相贬低外貌庸常者,好澄清一些绯闻,或者以此求证。一个女生曾在某一晚被众人口诛,但住在我斜对面上铺的舍友一直没说话。反正都会被发现,我想他还不如正面回应一句:“请别这样说她。”

  两个女生喜欢上同一个男生是再普通不过的事情了。我们班上的那两个女生,一个是副班长,另一个是英语课代表,都喜欢班长。我劝副班长:“班上在传你和他的流言,你要提防着老师。”她当时没作声。晚间,她和英语课代表在走廊上说话,看到我之后对我说:“你早上说什么来着?”我复述了一遍。她很苦恼地望着课代表:“都传成这样了,你说可笑不可笑。”那种借刀杀人的挑衅,鲁钝的我过了很多年才明白过来。

  “枪打出头鸟”,漂亮的女生都被附会成勾引男生,我见过一个有晴雯般智慧和意气的女生,华丽地坐实了罪名,在和她一样漂亮的花美男丛中游刃有余,美貌与学业并举,考试成绩回回都是年级前十名。这是好的,也有差的——矮子里头拔将军,有一个容貌一般的姑娘在“颜均值”极低的班里做班花。“停电的时候,大家都叫我快点放电。”人前人后她总是说些诸如此类莫名其妙的话。一次在走廊相会,她认识了我们班上的少年。少年对她掏心掏肺了好一阵子,她从对他兴致勃勃到觉得他索然无味,终拂袖而去,还差评诋毁。后来她们班转来了一个擅长弹琵琶的古典美人,她人气骤降,又念起旧情,回来找少年,我们见了感觉委实凄凉。

  长大后有女性朋友回忆道:“我还记得她的名字,但已经记不太清楚她的样子了。想想那时候,她的脸皮是够厚的。”

  月光

  这些都是很多年前的旧事了。

  我们的顽劣、叛逆、躁动与虚荣,在十几年光阴的风化中被慢慢磨去,变作城市链条上浑圆透亮、八面玲珑的那一环。

  而当时的我们恰似那一轮明媚的月亮。月轮中淡淡的影是淡淡的心事,有时欢喜,有时哀伤,却不妨碍那由内而外的皎洁与明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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