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老师的热汤面

作者:十二 来源:《读者校园版》

  2000年中考,我的分数过了市重点高中的录取线。初中班主任找我长聊,列举了留下来上高中的种种好处与去市重点的诸多弊端。

  感动之余,我问:“杨洋也会留下来吗?”杨洋是我的同班同学,也是班主任的女儿。

  “当然。”他点头。

  然而,开学那天,我才知道杨洋去了市重点,而我不过是为班主任换来了一笔不菲的奖金。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思考同一个问题——该如何报复那位我曾经十分信任的班主任。对于正处于青春期的我来说,这件事迅速凝结成一股反噬力,颠覆了我对老师甚至对世界的认知。

  高中部的学习氛围不好,课堂上有人呼呼大睡,有人肆无忌惮地聊天嬉闹,有人拿着扫帚模仿歌手黄家驹,甚至有人和老师对骂……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反而很享受地看着老师气急败坏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

  面对我们,大多数老师选择了放任自流。除了新调来的胡老师,他教地理,小个子、小眼睛、矮鼻梁,瘦小得男生都不屑于和他争执。

  显然,他还不懂随大流,总是铆足了劲儿,费尽唇舌地举实例讲道理,想领我们走上正道,可惜没人买账。

  有一次,他把我喊到办公室,指着试卷上的大片空白,痛心疾首地说:“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学习?”

  那是第一次有老师这么严厉地呵斥我。我有点心虚,但仍然摆出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我愿意,你管不着!”然后不等他同意,我便径直离开了办公室。

  转折出现在高一下学期开学后不久。

  那天,我请病假溜去鎮上买东西,遇上了初中教历史的穆老师。初三时,她请了长假去照顾重症的儿子,前些天才刚回学校。而我知道她儿子已经走了。

  四目对视,我俩都愣了一下。她是我初中最喜欢的一位老师,对每一个同学都笑盈盈的。不过大半年的时间,她明显老了很多。

  我正犹豫要不要上去问好,她先向我走过来,把一袋筒子骨递给我:“来,帮我老人家提一下,顺便陪我做做饭,说说话。”

  小火慢熬的间隙,我陪她收拾东西。为了给儿子治病,她欠了不少债,现在找了一个待遇更好的工作,这次是专门回来办理离职手续的。

  她带着淡淡的笑,聊着儿子的点点滴滴、病房的见闻……好几次忍不住落泪了。每到那个时候,她都会迅速扯过一张纸巾,对折一下,稍稍抬起头,闭上眼,用纸巾在眼角处按几秒。

  对于16岁的我而言,那是一种陌生又震撼的体验。

  中午,她留我吃饭。我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把肉片拌上盐、味精、酱油、料酒和淀粉,腌制十来分钟,将骨头汤舀了一些到另一口小锅中,烧开,放入面条,再次沸腾起来时,倒入肉片,打散,再配上菜叶和小葱。

  她给我盛了满满一大碗,几乎所有的肉片都堆在了里面。

  “尝尝,小心烫。”

  我几乎算是狼吞虎咽地吃完了整碗面条,抬起头才注意到她碗里的面还没怎么动。

  她挑起几根面条,又慢慢放了下去。“我和儿子都爱吃这种热汤面,他临走前,很多东西已经不能吃了。那天早上,他跟我说,想再吃一碗热汤面,我做了,他勉强吃了一点面条,喝了几口汤,还都吐了。他说等他好了以后,一定要吃上一大碗。下午,他就走了。”

  气氛凝重起来,我有些不知所措,正纠结该说点什么,她抬起头,话锋一转:“你不该在这里读高中的,为什么留下来?”

  时隔半年多,第一次有老师问了我这个问题。我突然意识到,虽然一直闭口不谈,但这件事一直是我心中的刺。我把所有的不解、委屈、愤恨一股脑地释放出来,说到不平处,甚至哭了起来。

  她静静地听我说完,起身去房间拿出一个相框,顺着照片里男孩的轮廓轻轻抚摸:“我儿子还不到18岁,我只有这么一个孩子啊……为什么得病的偏偏是他?”

  我愣了一下,没想到她会接这么一句话。“他刚走的那段时间,我整天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只会不停地流泪。我那么折磨自己,可他到底回不来了,反倒是我的父母,天天过得提心吊胆。”

  她把相框贴在胸口,看着我:“有没有觉得你现在和我当初一样,你已不能重新做选择,与其把精力耗在恼恨他人和伤害自己上面,不如做一些对自己日后成长有意义的事情……”

  那天,她说了很多我平日不屑一顾的大道理,我却反常地没有觉得刺耳。

  临告别时,她说:“你们班的小胡老师是我老乡,他下午会过来吃饭,你也过来吧。”

  下午我没有再去,甚至之后会刻意地避免在校园里碰见她。她走的那天上午,我也只是偷偷摸摸地躲在小花台边上,看着她提着大包小包走出校门,渐行渐远。我始终没有勇气追上去和她正式地告别。

  大约一周后,胡老师把我喊进办公室,递给我几套试卷:“这是市重点高中的试卷,穆老师特意找朋友寄过来让我给你。不管怎么样,别放弃自己。”

  我不争气地红了眼圈,差点哭出来。这几套试卷就像是一根扎扎实实的棍子,狠狠地抽下来,彻底唤醒了我的危机感。

  高一快结束时,教育局决定撤销我们学校的高中部,所有学生都被划到了县上一所成立不久的新高中。

  胡老师带我去了一所老牌重点高中,想帮我谋得一个入学资格。办公室里,一个老师扔给我一份试卷让我做。

  那天,我答得不错,顺利地进入了重点班。得知结果时,胡老师长舒一口气,我也百感交集。

  直到现在,我都很感谢他们及时伸出援手,没有放任我在泥潭中越陷越深。世上,还是有好老师的。

上一篇:知识储备如何影响认知     下一篇: 荷兰式开门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