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隐士舅舅

作者:卡尔 来源:《读者校园版》

  只因大学时读了梭罗的《瓦尔登湖》,舅舅便下决心要去隐居。家人原本指望他光宗耀祖,没想到他居然要做隐士。不管家人如何劝说,舅舅执意要去距离小镇几十公里的湖边生活,自己动手砍树搭起林间小屋,开垦荒地种起粮食、蔬菜和花草。转眼20年过去,舅舅依然践行着他的自然主义、素食主义和独身主义原则。

  我小时候常去舅舅那里玩。舅舅为他心爱的花草搭了一间花房,春夏秋冬,每个季节这里都色彩斑斓,像个微型植物园。舅舅对花草视若珍宝,有一种近乎痴狂的迷恋。有一次,我不小心踩坏了舅舅的一株蝴蝶兰,他心疼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把我狠狠地批评了一顿。我说:“不就一朵花吗?难道花比人还珍贵?回头我赔给你。”舅舅说:“这不是赔不赔的问题。我养了这么多天,和它都有感情了,就这样被你踩坏了,能不心疼吗?”我当时根本不理解,觉得他在小题大做。直到后来我养了一盆水仙,不知何故它突然死了,那种感觉如同亲人离去,阴阳相隔,我这才领悟到舅舅所说的“人与花之间的感情”。

  舅舅从未打算出售自己种的花草,哪怕有人愿意出高价购买。舅舅说:“这些人根本不懂珍惜,他们买花草只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一旦目的达到,就会随意丢弃,就像扔掉废物一样。”我觉得舅舅太较真了,别人怎么样是他们的事,我們也管不了。舅舅语重心长地说:“别人怎样我管不了,也不想管,但我要对自己种的每朵花、每棵草负责。一粒种子从黑暗出发,在光明中成形绽放,只为摆脱被禁锢于地下的命运,闯入一个蓬勃向上、富有活力的世界。这该是多么的不容易!难道到最后它们只能被人随意丢弃?不!这不应该是它们的命运!它们也有尊严,也应得到尊重!”

  大学毕业后,我留在城市工作。渐渐地,我发现自己有点不适应快节奏的生活方式,巨大的压力常常压得我喘不过气。心烦意乱时,我会想起隐士舅舅,想起他的林间小屋,竟也萌生了隐居之意。但我深知这并非易事,终究俗人一个,欲念太多,只能想想而已。工作以后,跟舅舅谈天说地的机会也越来越少。每次回家,我都把自己的烦恼向舅舅倾诉,他听完摇摇头说:“我也无能为力啊!只能靠你自己。”他又笑笑说:“我要是开一间解忧杂货店就好了,说不定能消除你的烦恼!我只能劝你,多些付出,少些索取。你看那些花草,只需方寸之地、几缕阳光、一点雨露,再加一点厨余的肥料,就能茁壮生长。你真应该多向它们学习。”我对舅舅表示很羡慕他能诗意地栖居,他对我说:“其实你也可以过上一种符合内心意愿的生活,就看你愿不愿意。你看那些花草树木,不都是按照本性生长的吗?如果一棵植物不按自己的本性生长,那它就要死亡。人也是这样,虽生犹死。”

  舅舅说,他之所以一辈子就做个隐士,是想用行动证明,在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上,还有人没有被商品社会的虚假和浮躁所迷惑。我问他:“这样的生活不觉得枯燥无味吗?”舅舅说:“一辈子能做好一件事,已经很了不得,可以称得上功德圆满。”

  有一天深夜,我去找舅舅,发现他不在家。舅舅很少出门,因为他担心花草被偷。他的门前贴着一张纸,上面写着汪曾祺的一段话:“如果你来访我,我不在,请和我门外的花坐一会儿,它们很温暖,我注视它们很多很多日子了。它们开得不茂盛,想起来什么说什么,没有话说时,尽管长着碧叶。”我坐在门前等待舅舅回来,惊喜地发现角落里有一朵昙花正慢慢绽放,洁白如雪,令人怦然心动。这些可爱的小生命,哪怕无人问津、无人欣赏,也深知所有的美都将凋谢消失,却始终奋力成长,开花结果。这就是诗人里尔克说的“甘居幽暗而努力不懈”。我突然领悟到舅舅所说的“万物有灵且美”这句话的意味。向美而死,向死而生,感受着丰富的欢愉和痛苦。花如此,人亦如此。纵然只是刹那的存在,却已然在时间长河的沉浮中走向澄澈的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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