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物的笔名
写作的人往往都喜欢给自己弄个笔名,成了大气候的作家的笔名一般具有一种不可逆转的宿命,能够让他们的写作看上去完全和笔名相得益彰而和本名毫无关系。远的不说,在当代中国,你无法想象“邓小华”这个名字会写出属于“残雪”这个马甲的奇谲文字,虽然前者是后者的本名。在诗歌领域,一个叫作“多多”的马甲,总能让词语的内在活力多多益善地涌现出来,但如果把这个“多多”换成本名“栗世征”,我们首先想到的大概只能是一个征战多年的军旅作家。
不光人有笔名,好些个花花草草、蔬菜水果也有听上去冠冕堂皇、诗意盎然,但不知其究竟为何物的笔名。只不过植物自己没法给自己起笔名,都是光给自己起笔名还觉得不够过瘾的人,为了营造不同的表达需要给天真的植物安上去的。
年少时读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的诗,常读到一种叫作“忍冬”的植物。譬如,他常常把忍冬作为时光的纹理之中清晰的纹路之一:“停摆的钟,纠缠成一团的忍冬,竖立着愚蠢雕像的凉亭,黄昏的背面,鸟的啁啾,塔楼和慵懒的喷水池,都是过去的细节。(博尔赫斯《失去的公园》)”
我当时认定忍冬是一种稀罕的异域植物,它的字面意思注定了它和博尔赫斯隐忍、克制的文字之间的联姻。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很多国内的诗人都喜欢拿“忍冬”这个词点染一种含蓄、内敛的精神,这几年有一套很不错的诗歌丛书就叫“忍冬花诗丛”。但这忍冬其实并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它就是俺们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金银花,大江南北很多地方都一嘟噜一嘟噜地长着,开的花不但香,还可以入药,药铺里俗称“二花”。“金银花”里的“金银”两个字太经济主导,“二花”里的“二”字老让人觉得很二,所以,要把它捣鼓进诗里面,还真得用“忍冬”这个笔名。
也是在年少的时候,看翻译过来的很多欧洲作家的书,总看到“三色堇”这种不知所以的植物。看名字觉得很“本真”、很单纯明快,符合我对欧洲青年的想象,怨不得意大利人把它作为象征思慕和想念之物,波兰人更是把它定为国花。多年后我无意中发现,原来如此异域风、如此翻译腔、如此文艺的三色堇,竟然就是俺们祖国任何一个小公园里都泛滥成灾的鬼脸花。我小的时候,每逢“五一”、“十一”,在被学校抓到公园去暴走一圈之后,都免不了要被老师逼迫着写菊花、荷花、鬼脸花的作文,我幼小的心灵里充满对那些一脸讪笑的鬼脸花的愤恨之情。
最近的一次被植物的笔名忽悠和烹饪有关。我妻子酷爱钻研厨艺,前段時间通过网上、网下的认真揣摩,决定大规模地自己动手做泰国菜。难为她居然从各个犄角旮旯的商店、超市搜罗来了许多泰国菜专用香料,可最后还是缺一样很重要的名唤“罗望子”的佐料。听听,多诗意的名字啊,俺们一开始猜测这是一种极其稀罕的泰国本土植物,所以才被汉语赋予了高度诗意的想象之名。可能由于这种植物具有的异域想象性,19世纪以来的很多西方诗人都在诗中提到了它,在汉译里,我们也都把它翻成“‘诗’死人不偿命”的罗望子,比如,波德莱尔用罗望子写过的《异域的芬芳》:“那绿色的罗望子的芬芳——在空中浮动又充塞我的鼻孔,在我的心中和入水手的歌唱。”
德语诗歌怪杰特拉克尔也写过:“傍晚来临的时候,一张蓝色的面孔悄悄离你而去。一只小鸟在罗望子树上歌吟。”
在如此这般地“诗”了好几天之后,我们无意中了解到——这罗望子不过就是酸角,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酸角汁的酸角,西南人民没事就嚼着玩的酸角干的酸角。